长乐未央 第48章 汉有游女

汉王二年四月底（前205年），项羽反攻彭城，打败诸侯联军，并命钟离昧前往泗水亭搜捕刘邦的家人。

项羽凯旋而归，大宴群臣。坐在他身边的，是吴县诸子弟，再远一些的，是项氏和田氏的宗亲，再远一些则是军功勋贵。

钟离昧在大殿下首的一个位置上默默坐下，项羽问道：“钟离将军辛苦了，寡人敬你一杯。对了，刘季老儿家中有几口人啊？”

“臣带回了汉王的王后。”

吴县诸儿喝高了，一个个嚷着要见汉王王后。

项羽不屑：“老太婆有什么好看的。”今年手气真差，刚抓来一个老太婆，又抓来一个。

众人不依：“要见，要见。”

项庄更是说道：“让汉王后出来与我倒酒！”

项羽示意钟离昧走上近前，低声问他：“其颜若何？”

钟离昧对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项羽脑海里浮现起刘邦那张苍老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笑道：“将军可不要哐我。”钟离昧跪下再拜：“臣不敢。”

项羽又问道：“她可有姓氏？”

钟离昧对曰：“姜姓吕氏。”

众人一个个双眼发光，更有好事者唱出声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钟离昧看向项王，项王没有唱，只是拿筷子有节奏的敲击面前的酒杯。

项羽放下了筷子：“子羽素来不好女色，然而诸将盛情难却，还请钟离将军邀吕后一见。”

钟离昧离开大殿，去邀请吕雉，向她说明来意。

众人千呼万唤中，吕雉缓步走入大殿。她穿着蜀锦织就的华服，葳蕤生光。她佩戴着茉莉、幽兰和龙脑的合香，馥郁清幽。她的发髻上装饰着明珠簪珥和翠玉梳栉，造价不菲。

然而她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脸上，万籁俱寂。

娇艳妩媚的短圆脸，尖尖的下颌，细长的罥眉下是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

项庄张大了嘴巴，桓楚低下了脑袋，项羽假装把玩酒杯，可怜的酒杯险些被他捏扁了。

左右见项王的两片薄唇微微打开，分明是在说：“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古人诚不我欺！”

吕雉走到了项羽的跟前，在她欠身施礼的那一刻之前，项王率先开口：“子羽见过夫人，夫人万安。”

吕雉不卑不亢：“娥姁见过大王，大王万安。”她抬头看着他，两排浓密的睫毛刷得他心痒痒。她说话时，嘴角现出两枚圆圆的梨涡。

项羽抱歉地笑了笑，与吕雉谢罪：“子羽无意冒犯夫人，实在是汉王无礼，他偷袭我彭都。”

审食其怒道：“汉王偷袭你彭都，你去找汉王啊，绑架我家主人是何道理？”

众人循声望去，方才沉醉于吕后美貌，竟无一人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审食其。

项羽按剑，下意识问道：“你是何人？”

吕雉解释道：“他是我家奴，审食其，不得无礼！”

项羽以手掩住口鼻，说道：“无妨无妨。忠心护主，这是壮士！来人，赐壮士座。”

审食其抱拳，朗声说道：“我家主人与汉王分居期年有余。项王与汉王有怨，断没有为难我家主人的道理。”

众人偷眼看向吕雉，在心里惋惜不已：分居？期年有余？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项羽似是不信，召来钟离昧：“钟离将军再打听一番，她家中可还有旁人？”

钟离昧答道：“末将已经命人仔细打听过了，夫人独居，汉王忙于征战，极少见她。”

吕雉垂手立于阶下，皎若清辉，项羽内心叹息：她该是何等的寂寞啊！

故而起身：“怎么能让夫人站着，请夫人上座。”项庄避席，与桓楚拼座。侍从将左上手的座次重新布置一番，请吕雉落座。

吕雉食不下咽，尴尬到了极点，整个大殿所有人都在偷看她。一群狗男人！

项羽正襟危坐，为了避嫌，和桓楚、项庄两人低声聊天。

聊什么呢，无非是历法啊，天气啊，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诗歌，三人客客气气地展示自己的学识渊博和言语风趣，就像孔雀开屏。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座位恰巧在项王对面，一定能见到他嘴巴向右，眼珠子向左的奇观。不过你千万不要觉得他是个好色之徒！来者是客，项王分明是关心她，想要一尽地主之谊。

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就连她锦衣上的每一根褶皱和绣鞋包裹着的雪白罗袜都尽收眼底。她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娇媚而柔弱，无比惹人怜爱。项羽环顾大殿，昔日富丽堂皇的宫殿看在眼中竟有些陈旧。

宴罢，项羽将吕雉安置在一座偏殿中，衣食用度比照王后。说是偏殿，也不算很偏，毕竟一天能够偶遇项王七八遍。

楚军诸将领也想偶遇吕后，苦于吕后住处有重兵把守，不得近前。

项羽连着好几日魂不守舍，对外只是宣称自己军政庶务颇多，病了，不肯见人。

项庄径直闯入项羽的卧室，项羽斜倚坐榻，脸上蒙着一方丝帕。他见项庄来了，索性闭上眼睛，用哀婉的语调唱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项庄哈哈大笑，和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项羽从坐榻上站起身来，目光如炬看着项庄。项羽五官端丽，最美的是一双大眼睛，他的瞳孔是纯黑色的，比一般人的瞳孔要大上许多，时人称为重瞳。他的眼睛看人时神采奕奕，就像两颗墨玉，却不带任何情感。

项庄迎了上去，说道：“被阿兄这样看着，我若是女人早就融化了。”项羽一言不发，嘴角上扬，骄矜极了。

项庄与项羽自幼相识，见了他这副神色，心里已经猜中了七八分，却故意问道：“自古宝剑赠侠客，美人配英雄。不知阿兄所思所忆，是谁家好女？”

项羽微微摇头：“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项庄对曰：“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项羽闻言，来了精神，拍着项庄的肩膀说道：“寡人为何如此器重你！”项庄趴在兄长肩上，凑近他的耳朵窃窃私语，两人眉飞色舞聊了很久。

次日清晨，项羽行至吕雉住处，吕雉还没醒来，遂作罢。

又过了几日，吕雉病了，项羽借关心之名前来探望，审食其握着佩剑，在殿外来回踱步。

项羽行礼：“子羽问夫人安。”

审食其：“我家主人不见外客。”

吕雉：“请大王进来。”

项羽深深作揖：“夫人安康。”

吕雉：“托大王的福，无碍。”

项羽：“夫人这样的天仙美人留驻于此，是子羽之福。”

吕雉皱眉，不应。

项羽：“刘季是奸诈小人，他背叛了寡人，然而请夫人大可放心，寡人会和他在战场上一决胜负，绝不会为难夫人。”

吕雉：“战争是男人的事，和女人无关。”

项羽：“家的祖父是楚国名将项燕，他曾说过：好男儿就该在战场上成就一番霸业。寡人24岁起兵，从八千藤甲兵到如今问鼎天下，也勉强用了五年时间。五年时间说短不短，要知道秦奋六世之余烈，近两百年才勉强统一天下，也只是落得个二世而亡的下场。”

吕雉：“大王真人杰。”

项羽：“不敢当，伐无道，诛暴秦，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寡人只是顺应天意。”

吕雉：“暴秦已灭，然狼烟未止。”

项羽：“当今之世，唯有以战止战，唯有铁血才能求得和平。”

吕雉：“大王高见，屠尽天下人，自然天下太平。”

项羽哈哈大笑：“夫人实在是幽默。”忽然瞥见案几上的竹简，来了兴趣：“夫人在看什么书？”

吕雉：“九歌。湘沅之民，集于村社，遂作九歌。三闾大夫逐于此，秦灭了楚，楚亡了秦，至今沅江仍流传着三闾大夫的传说？”

项羽：“他们怎么说？”

吕雉：“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

项羽默然不语。

正殿，王后田氏愁眉不展，项羽的姬妾们七嘴八舌在她身边围坐一团。

马氏：“妾身听说大王最近总是前往偏殿。”

李氏：“想必我们很快就要多一位好姐妹了。”

周氏：“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田氏：“一派胡言，吕氏是汉王夫人，是汉王世子的母亲。”

大郑氏：“她既然在楚营之中，汉王还会继续让她的孩子做世子吗？汉王既然要废了世子之位，世子的母亲还需要为他守节吗？这战争本就是男人的事，和女人无关。再说，项王英俊潇洒胜过汉王，英武雄壮胜过汉王，最重要的是比汉王年轻多了，她未必不动心。”

小郑氏：“各位姐姐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做好准备，严阵以待。”

田氏：“我听说项王昨夜在吕氏殿中待了整整一夜，破晓方回。吕氏长什么样子，想必容貌极美。”

李氏：“她美个屁！”

马氏：“非但不美，还一脸妖媚，不似良家。”

小郑氏：“妾身听人说起，她一双眼睛比牛眼还大，无比瘆人。”

田氏准备会会吕雉，于是带着贴身侍女前往偏殿，喝退众守卫，隔着帷幔的缝隙向内窥视：吕雉起床理妆，她姿态优雅，气度从容，一头长发堆在肩上，如乌云盖雪。吕雉转过身来，她五官娇艳，田氏自负美貌，吕雉容貌明艳不输与她，却比她多了几分娇柔。

侍女掀开厚厚的帷幔，田氏径直走了进来。

吕雉惊讶：“不知夫人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