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底,陈胜的部众人困马饥,大泽虽好,寒风呼啸之下也是会冻死人的。
陈胜正在犯愁,他的谋士周市进言:“陈王无虑,眼下就有一个好去处。”
陈胜激动得两眼放光,连忙问周市:“周郎有何妙计?”
“此间往东200里,有一座城邑,为丰邑。是原魏国大夫刘清长子刘荣的采邑,刘荣号为丰公,其民多从魏都大梁搬迁至此,与旧楚格格不入。”周市说道。
陈胜听得呆了,他是田间佣仆出身,对秦国的郡县吏治尚且不通,更遑论周代的分封制。
“丰公殁后,朝廷收回了刘氏的封号,而当今的沛公刘邦,原名刘季,是丰公某个不知名的庶子的外妇所出。此人骤然得势,丰邑众人对其积怨已久。丰邑的守备雍齿,也是魏国人,其祖父是魏国大夫,他本是刘季少年挚友,如今沦为沛公家奴,早已心生不满。小臣是魏国人,若使小臣前往,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为大王拿下丰邑。此间城池俨然,屋宇高大,粮草众多,我军苦战耐劳,若得城中兵马粮草,以此为据点,大王问鼎天下,指日可期。”
周市的语言极有诱惑力,陈胜喜不自禁,当即命令周市前往丰邑劝降。
“雍齿,雍齿,你可还记得旧时的好友?”周市一身粗布麻服,骑着一只坡脚驴,气定神闲地站在城门之下,仰视雍齿却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态度。
“数年未见,周郎何故至于斯?”雍齿着藤甲,配铜剑,气宇轩昂,言语间透露着关切。
“我从去年七月随陈王起义,如今做个半大不小的谋士。”周市缓缓开口。
“周郎不如投靠刘季,季已今非昔比,我向他进言,与你个小官做做,好过麻衣乞食。”
“此言差矣,你我皆是魏人,年少时从信陵君游于魏都大梁,何等的风光艳羡?如今雍齿已寄人篱下,周市宁可饿死,也断然不可失了一身傲骨。”
雍齿沉默了,周市说道:“陈王有令,三日内攻克丰邑,你若不受降,我会屠城。我不愿伤你,逃往魏国去吧。”
雍齿咬了咬牙,命亲随打开城门,说道:“我祖父为魏国之卿,我又焉能居于刘季之下,使先人蒙羞?周郎且入城,莫伤我城中百姓。”
周市大喜过望,当即带着众人进了丰邑,丰邑失守。
消息传到了刘邦耳中,他当即回兵攻打丰邑,丰邑没有打下,他又气又急,竟然病倒了。
二世元年冬,极寒。刘邦躺在软榻上,望着窗外鹅毛大雪,心生悲凉。他躺在家里,并不知道陈胜也遭受重创。
“沛公是肝气郁结,心血亏虚。”医师号了脉,开了几副丸药和汤药就走了。
“夫君且宽心,胜败乃兵家常事。”吕雉捧着一碗汤药喂他,见他不肯张嘴,竟然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雍齿是我的至交好友,他为何背叛我?丰邑是我家采邑,众子弟是我祖父家臣,他们为何背叛我?”刘邦把脸转向里侧,掉下泪来。
“天底下还有能相信的人吗?”
“妾身永远不会背叛您。”
“你,此言当真?”
“当真。”
刘邦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哎!”他摇了摇头,又躺下了,拿被子盖住了脸。
吕雉知道他遭遇好友和家乡双重背叛,又没打赢,此时必然难受。他的性格和自己很不一样,贸然开口只会是火上浇油,于是默默守在一边。
雍齿和他真正的挚友周市一起,在丰邑的高高城楼上,裹着裘皮袍子,烤着炉火,每日烹猪宰羊,饮酒高歌,活得无比逍遥。
但是在刘邦的梦里,他已经死了千百回了。
“雍齿,拿命来!”
“这是小人雍齿的头颅!”
“杀了雍齿,剐了他。”
“余者不追究,雍齿必须死!”
吕雉整夜提心吊胆,只能白天补眠。好在刘邦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医师开的药服完,他也痊愈了。
到了正月,刘邦又要攻打丰邑。此时陈胜已死,景驹被立为楚王。景驹是楚国贵族,血统高贵,远非陈胜这个草民可比,此时定都留县,一时间旧楚人士纷纷依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故而刘邦决定投奔景驹,向他借兵,讨伐被陈胜夺走的丰邑,路上遇到了张良,两人结伴同行,一起去投奔景驹。
景驹虽为楚王,除了血管里的血高贵些,并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过刘邦。周秦时代的人们还是认可血统的,分封制度把天下人分为三六九等,各自在自己的阶层里联姻交友,爵位财产越分越少,贵族时刻有跌落的恐惧,平民没有出头的日子。
景驹自顾不暇,他担了楚王的名声,朝廷即刻派兵攻打他,根本没有兵借给刘邦。
既来之则安之,刘邦加入战场,带兵和秦军对抗。秦军数量众多而楚军兵力不足,秦军将领司马夷屠了相县,砀县不战而降,刘邦在萧县抵御秦军未果,退回了留县。
打了一个月仗,不少士卒和他都熟悉了。于是他带了三千多人去攻打砀县,砀县装模作样守了三日,最终投降。
县城里有六千多个士兵,刘邦把这些兵卒和原先的士兵编在一起,整顿人马继续攻打下邑县。
张良是韩国贵族,早年曾散尽家财广交英豪刺杀祖龙,事迹败露后隐姓埋名,四处流窜。这一个多月来,他冷眼旁观,发现刘邦的智谋英武远胜旁人,当即投靠刘邦,和他并肩前行。
三月初,刘邦打下了下邑县,整顿兵马,继续攻打丰邑,未果。
四月,项梁率兵渡江而来,手起刀落斩了景驹和他的代言人,驻兵萧县。
项梁是将门之后,却生了一副书生模样,然而这不减他的威望。
项梁对留县众人道:“我项氏世代为楚国尽忠,景驹算什么东西,也配称王?”
然而在响应陈胜的各路诸侯面前,他却说:“某家是为陈王复仇,陈王身死而大业未就,景驹者,逆臣贼子,其罪当诛!”
项梁虽为楚人,但是这些年都在会稽郡,旧属吴越之地,楚人知道项氏的威名,对项梁却并不了解。
刘邦在家多次鄙薄项梁,称他是出不了会稽山的病秧子,他一个楚人领着一帮吴越子弟打仗,打下的地盘越多,积攒的矛盾越多。
此时项梁自号“武信侯”,打着为陈胜复仇的名号,屯兵萧县,身边聚集了门客百余人,江东豪强子弟八千人。兵强马壮,广交天下诸侯。
刘邦闻言,穿上最好的战袍,备好玉璧一对,玉佩两枚,带上一百个骑兵,去向项梁借兵,继续攻打丰邑。
项梁正襟危坐于堂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锦袍公子,白衣公子年龄约有二十五六岁,衣饰华美,肤色冷白,双眸漆黑,蓄着漂亮的髭须,神采飞扬。黑衣公子约有二十上下,性情沉静,白面无须,发上束着金环,剑柄镶着一颗璀璨明珠,全身再无一处装饰。
刘邦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位公子,样貌气质都不像项梁,他也不便多问。于是献上礼物,呈名来意。
项梁命人将玉璧收好,又将玉佩丢给两位公子:“子羽,子楚,拿去玩吧。”
项梁发问:“沛公需要多少士卒?”
刘邦回答:“三千。”
项梁:“某家与你五千士卒,另有十个五大夫将。”
刘邦道了谢,带着项梁的兵卒去打丰邑。江东子弟素来善战,再加上项氏的兵法如神,不到半日功夫,丰邑就被攻下了。
丰邑内火光冲天,残兵游勇且战且退,刘邦的人马从四面八方喊道:
“献出雍齿,饶尔不死!”
“小人雍齿,速速受降!”
雍齿不见了,这个无耻之徒趁着城中混乱之际溜到了魏国,刘邦重新夺回了丰邑。
“那个大胡子老头是什么人?”刘邦走后,项羽问项梁。
“子羽不得无礼,你得称他一声沛公。”项梁说道。
“沛公?很新鲜的称呼。”项羽好奇。
项梁于是将刘邦起义的故事细细说给项羽听,不住赞叹:“沛公,真豪杰也。”
项羽撇了撇嘴,问道:“他也是前来投奔季父的吗?”
项梁:“他是我们的合作伙伴。”
项羽脱口而出:“凭他也配?我项氏兵强马壮,投鞭断流。他连三千个小兵都凑不出,如何与我们合作!”
项梁:“凭他在旧楚和三晋的威望。”
项羽:“他有个什么威望,我从来没有听过这号人物。桓楚,你听过吗?项庄,你听过吗?”
桓楚和项庄纷纷摇头,项羽说道:“看,他们都没听过。”
项梁:“黄口小儿不得呶舌。”
项羽又说道:“你们两个听见季父的话没有,下回见到老头,不要叫他老甲鱼,老棺材,老寿头,要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尊称一声沛公!”
项庄捂住肚子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桓楚抿着嘴在笑,项梁脸上挂着笑,拿手指指着项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项羽继续呶舌:“前提他若是回得来。他若是回不来,此事作罢,可惜我们的五千士卒也折进去了。”
他正在高谈阔论间,使者前来奏禀项梁:“沛公凯旋,未损一兵一卒。”
项梁走下堂来,赞叹道:“果然神勇。”项羽项庄和桓楚叽叽喳喳叫着“沛公”,也随季父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