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黛蓝的天失去平静,变得浑浊幽深。前仆后继的雨掠过檐角,穿入门窗。
太监冯腾领着太医走动温炤面前,风呼啸而来,甚至能感受到夹在其中的雨。
“陛下,风凉不能多吹啊。”
“无妨。”
肆虐的狂风将温炤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在肆虐的狂风中体内的燥意有了缓解。
冯腾朝身后的陈院使使了眼色。
“陛下,这是微臣近日来关于库房药材的整理。”
冯腾递上去,温炤掀开一角。
“药库药材出入均有明细,冯公公送来的金缕香熏球,里面的香料虽然气味独特,但细细分辨皆是沁人心脾,清神醒脑的香料,只不过配方法独特,应是独门家传。其实,内宫所用的熏香尽由贴身宫女所制,意在独特无二。”陈院使不敢抬头,接着道,“都城自十月来,天气燥热,内火上升,实属常事。只是陛下登基以来,通宵达旦,勤政为民,湿气侵入多时,恰遭郁气突生,热毒阻身才气短昏厥,此事实属微臣失职。”
温炤的神色如昏黄烛光,晦明不清。他审视慌忙跪下的陈院判,良久,声音好似从层层雨幕中传来:“下去吧。”
等陈院判离开,屋内的风似乎更大了。冯腾的脸快被风吹僵了:“陛下,今逢秋冬相换,天气多变,阴雨绵绵,这寒湿加重,不利圣体呀。”
回答他的是一本飞来的奏折。
冯腾闭嘴,老老实实处理奏疏,再回来,窗前的人已到椅子上闭目养神。在风的呼啸中,他犹豫到底关不关窗,最后决定不动。
凭他还为数不多的良心,圣上是他服侍两代皇帝里最亲力亲为的,也最容易伺候的。可以说,除了朝堂上的事,圣上对其他看得很淡,只要不踩在那条线上,什么事都没有。那日气昏厥了也是冯腾头一遭见,吓得半夜都做梦自己在皇陵被丁怿耍得团团转。
其实这点对于做奴才的来说,真是比伺候先皇轻松。虽然他并不如前祖宗丁怿那般在先皇面前主事,但也可以说混过,可伺候那么多年,别说线了,他连先皇的半个心思都摸不准。有时候先皇喜欢别人猜中有时又不喜欢,这个度让他整日提心吊胆,毕竟一个机灵能让你升天,同样一个机灵就能让你下地府。
冯腾感慨自己如今的美好生活,瞅瞅肚子上又增一圈的肥肉,就有一点弄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圣上搞黑事,都要让他在旁边伺候?
难道……
冯腾摸了把脸,又白又嫩,确实比那个黑心肠的不人不鬼的纯善多了。
“凤华宫那如何了?”
冯腾身子一恭,答道:“皇后给春美人抬到嫔位,赐了些丝帛金玉,还叮嘱了太医院,瞧着,倒是挺高兴的。”
“俪坤宫那应该赐得更多吧。”
冯腾不敢接话,琢磨着到底是夸还是讽?
等了许久,又来一句呓语:“当初不该赌气的……”
冯腾彻底埋下头,把自己当做一个会出气的摆设。
陈院判从明乾宫回来,衣服几乎湿透,不敢污秽圣人眼,直接去耳房换衣服,刚为自己倒上茶,自己的徒弟王亦终提着姜茶来了。
“师父……”
他一开口,陈院判就摆了手,简单解释:“圣上心善,并无责骂。经此事,直感年事已高,心乏力衰。”
“师父要回乡?”王亦终放在姜茶,自责,“都怨徒儿牵累师父,让师父担了沈太后的情,才……”
陈院判道:“还乡一事是我一时兴起的决定,与谁都无关。再者你被派遣到沈家医治,也是师父失察才惹来的。你性子直,是好事,但宫里不同,不管你在沈府见到什么,诊断出什么,有些话说不得的。”
“师父莫气,徒儿明白了。”
陈院判摸着胡须,下不了决心在此刻还乡。
“凤华宫的那位给典春这妮子升到嫔位,金珠玉翠源源不断,摆尽了风头。”李嬷嬷将宫里发生的事交代清楚。
剪刀穿梭在花枝间,沈太后问了另一个事:“皇上大婚几年了?”
赵嬷嬷:“天晟十八年大婚,现今也有五年了。”
“五年,一子未有……”
一霎间,长势正好的山茶花统统被剪掉,光秃秃的绿茎散乱地靠在白玉瓶壁上。
“她最喜欢山茶,而我最讨厌的是山茶。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模样在这宫里比谁装得都像,最后呢,照旧是个毒妇。趁着弥留之际给近乎二十的我儿点了个十岁太子妃,是不是该下炼狱啊?我忍了这么些年,她的面子,先皇的面子我全给足了,最后她反倒落个血肉尽灭。你说,认了个不是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要遭报应?”
手指在瓣边滑过。
“那位打的什么念头,谁不知晓呢?”沈太后又问,“皇上是不是否决了选秀?”
“是否决了。”
“看来他的心里除了满口的天下苍生外还能塞下个孩子。”沈太后盘算着,“其他王爷也到年纪了吧?一个个小鸟想展翅高飞直接断了翅膀。我真该庆幸当年是那个毒妇把持后宫……”沈氏轻轻碰触自己的腹部,在快靠近时猛然收手。
“静王前几月与一个民间女子打得火热,说是要以正妃位迎娶。楮王整日修道问天,闭门不出,但给沈驸马送过祭礼,也与长公主见过一面。”
“楮王在皇子的时候,就敢跟着老二混,最后老二死了,他到活下来了,你说这样的人能一心向道吗?既然皇上否了选秀的事,那也不急,再压一年,一年后,给他们各自的后院都添添人。”沈氏向榻边走去,“那个妮子最近不安生,派人盯紧点,或者让陈院判给她开两剂药,吓吓她,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
“太后,还有一事。皇上今天召见了陈院判,似乎是咨询身体的事。”
沈太后看向雕花镜前的花瓶。
“奴婢明白。”
案桌上的书被风吹得作响,典春拿镇纸后,看向跪在面前的金环。在让她抬头时,脸上紫红的巴掌印赫然暴露,能看出当时是多重的力气。
“你叫什么?”
“奴婢金环。”
“入宫多少年了?”
“与典春妹妹同年入宫,也是同年一起服侍殿下。”
典春神色一变,身边的宫女直接上手。
金环摆正被打偏的头,道:“春妹妹问多少遍,我还是这个回答。有时候你计较,就越是在意,瞧,我就忘了当初为什么打春妹妹一巴掌了。”
“你狼心狗肺,自然什么都能忘。如果不是拉下了红姐姐,你能顺利爬到那位小公主的身边,做条贴心的狗?”
“我脏,但我也嫌狐臊。春妹妹说我像条狗,真是不记得谁像条狗缠着……”
典春厉声地高呼:“给我打烂她的嘴。”
金环受着,态度没有半点软化,这与长乐面前表现出的恭敬和善决然不同。她任由嘴角流血道:“事实也说不得,春妹妹还是以往的抓尖要强。”
“真是伶俐的一张嘴。”由笑转凶的典春令人惧怕,眸子中怒意快要溢出。
金环钳住她扇自己的手腕,目中的冰冷比她还要慎人,低声道:“春妹妹,有些事扯出来,于你于我都不好。况且春妹妹气归气,可别往心里去,肚里的孩子受不得这。”最后一句金环提高声音。
还未破口大骂,典春已被身边的大宫女汶秋拦下。
“娘娘,这不懂事的宫女教给奴婢调教就行了,您是主子。”
这话听着像是讽刺。典春忍着气坐到椅子上,揉了揉额角:“还是汶秋好,让她在外面跪着一个时辰吧,晚上还要她伺候。”
“是。”
到了晚上,正屋此起彼伏的“金环”,叫得汶秋都头疼,生生挨了到三更才睡下。
屋内,典春侧躺在床上,盯着坐在床上的金环。
脸部已经发肿的金环小心抹着去淤血的软膏。
“摸了明天还得打,除了你那位小公主,谁还在意你这张脸?”
“是不如春妹妹貌美如花,左右逢源。”
“你这张嘴真该被打烂。”
“烂了,谁给春妹妹出谋划策?”
“哼——”
金环咧了嘴,倒吸一口气。这女人下手真是重。
“殿下,丑时已到,该问候沈老太太了。”
长乐半起软绵困倦的身子,靠在床围,一副随时要睡去的模样,听到面前的老脸说到沈老太太,还有朦胧水光的杏目一瞬时清明。
“礼记规定,凡为人子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殿下,该向沈老太太请安了。”赵嬷嬷端庄十足,与她那暗藏笑意的眼睛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