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四哥温煜,长乐并不太熟悉。
她长在母后的俪坤宫,除一母同胞的哥哥外,其他宫妃所出的皇子一概不问。真正有接触应该是前两年因大鄢旱灾加重,赈灾粮款被贪官污吏中饱私囊,造成国库空虚,父皇突然准许其他皇子碰触政务,代表天子督查各地。这明显动摇太子权利的事,也造成母后反复要求她必须获取父皇的喜爱,以求得地位安稳,而那时候的她不过刚从姑妈那回来……
长乐看向茶碗,褐绿色地茶水倒影着她白皙而无生气的脸。香炉在任其自然的阳光下泛起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四哥的神情,她像是窥见一张说不尽道不明的相似面孔,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重叠。
老师……
“四哥。”长乐放下茶杯。
模糊之后清晰的景象呈现,面前的人已经没有先前的相似感,他的轮廓比那人更为深刻,况且眉梢含春的样子与那人的清冷截然不同。
“四哥这个称呼好久没听到了。”温煜看着长乐的侧脸,“记忆中一两年前的你,现在变了样,但有一点未变,依然藏着心事。”
“我没有。”
温煜嘴角噙着笑道:“真巧,我也没有。”
带着笑意的声音有着晨风的醇正和清爽,那是一种近青年略带少年的男人的笑,不同于哥哥,也不同于那人。不禁想起往事,但转瞬从内心深处澎湃而出的某种陌生的欲-望,又促使她的傲慢急剧膨胀全部变为一种厌恶。
“你透过我在看谁?”最后一字温煜说得极轻,却如同雷霆在耳边乍响。
长乐掩饰掉失神,笑道:“只是想到四哥的风流韵事罢了。四哥,何时让我见见四嫂?”
“四嫂的事还得需太后帮忙。”见提到沈太后,长乐的笑凝住,温煜转了话题,“不过男女之事如何比得上修道?常言道若得离烦恼,焚香过一生。”
“瞧不出来,四哥竟忧愁至此?”
“别人因愁而修道,我却不同,我不过是司空见惯。”
虽然目前与四哥并无利害关系,那并不意味着可以吐露心声,坦诚相待。长乐已生离意:“四哥今日邀请只是为道观找些香客?”
“除了找香客,我更想找位道友。”
“可是四哥,这红尘浮事我还未看够。”
温煜盯着长乐:“红尘不是一个又一个方正的天空,娴娴,其实你一直与世隔绝。”
“那四哥你呢?你又见过什么样的天空?”长乐眉头聚拢,不掩饰的愠怒叫温煜有一刻的出神。
“我见过,但我不感兴趣,所有我活下来了。”
温煜发现长乐怔怔地看着别处,整齐的外衣从脖颈处滑开,露出三四寸小巧的锁骨,一绺绺精心编梳的头发连同扎固的玉饰在背后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他话落,甚至一只手紧张地攥住裙摆。
他直起身,转为玩世不恭:“庄子内有温泉,小妹可否有意前往?”
长乐转身离开。
温煜摸摸鼻子,门外的太监则有眼色地去送长公主。
细碎的阳光漫过青树余荫,揉入眼眸。长乐在明暗驳杂的光斑下仰望着树稍,不知休的蝉鸣声绕着慢悠悠的白云,天变长了也变慢了。
本应对此一概不闻不问,偏偏每次梦回总是想起。这份忧愁甚至延续到11月中旬,她被参。
“殿下,陛下来了。”
长乐从心事中回神,看着信步而来的温炤,却恍如隔世。等见到随后而来的牡丹犬,眼底有了色彩。
见长乐逗了逗狗,温炤才说:“这小东西皮,郭泉是训狗的一把好手,你回府时一并带上。”
“所以——”长乐点出他隐藏的意思,“我不能进宫了?”
长乐一直以为自己身上并无令人厌恶的冲动,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迁怒。在绝大部分的记忆里,她确实如此告诫和约束自己,但现在她无由地升起一种未知的怒气,可能厌恶来自曾经妥协的自己,也可来自其他。
“天子一言就这般儿戏?因为什么?因为这群酸儒参了我,说我必须出嫁从夫,不然有违圣人之道?”
“折子你也见过,字字珠玑,质问你出嫁从夫却长居公主府一事,又引经论典,大书特书,直指你德不配位。”温炤意识到自己口气过于强硬,放轻声音,“你忍三年又如何?”
“三年?沈霄佑也配我服丧三年?既然让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那三年后他们也别参我为沈霄佑生下的一儿半子。”长乐步步紧逼,冷笑道,“我是没有哥哥这般大德,做不到忍气吞声,不如哥哥将我名字撤出玉牒,省得丢天子颜面,损皇家品德。”
“朕忍气吞声为了什么?”温炤的手紧紧按在膝盖上,竭力仿佛要刻入骨髓中,“你的胆大妄为,若没了公主这层身份,你早就被沈家沉塘,动用私刑。”
“什么是胆大妄为?我违犯得是哪条清规戒律?沈家将我沉塘又如何?日日夜夜见着那对恶心的母子,还不如死了。”
“在沈霄佑死后,你也以沈家人的身份送过行。不过是让你忍三年,你又何苦觉得朕作践了你?”
长乐没有回答,当散乱的发髻被冷汗沾在脸颊时,她发现自己身上,无一不释放着那些人的臭味。她一直都是曾经的自己。在这样的世界里,纵使拿出浑身解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猛然跪下,伏在地上道:“长乐放肆至此,胆大妄为,不遵礼法,恳请皇上赐皇妹一死。”
“你以为我不敢?”温炤挣脱太监的阻拦,抽出墙壁上挂着的剑。
在一片“皇上息怒”的声音中,长乐抬起头,让脖颈直对尖端:“哥哥,长乐先行陪父皇一步,如果我还能葬在他身边。”
剑在抖,最终随温炤一起落在地上。
“快传太医。”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殿下,地上凉。”金环的掌心传来的热度驱走身上的凉气,长乐紧了紧手指,靠在她身上。
“殿下,先行回去吧。”冯腾寻个间隙,弓着身子劝,踌躇会儿道,“圣上急火攻心,需要修身养性。”
“也是,他要是见到我又要气晕了。”
长乐仿佛是站在身体之外,她看着自己的脚步走出乱糟糟的人群,体会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兴奋。
现在她乱糟糟的内心如同五颜六色的画,重墨浓彩到需要幽静来点缀,但眼下任何景致都闪耀着皇家的精心华丽,如同这座皇城中生长的人,外壁涂满了闪闪生辉的金箔。
现在,她梦寐以求的是平静,是自由的平静,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巨大灾祸将其统统压碎的平静。
嘉延一年十一月下旬,乌云密布,细雨覆盖整座皇城,绿枝在风雨中摇动,叶子随雨而落。淅淅沥沥的雨珠从窗边弹落到衣袍上,留下深色痕迹,长乐定定地注视蒙蒙雨幕。
沈太后身边得力的李嬷嬷立在门口,屋内的宫人恭敬地行礼。
嬷嬷毫不在意骤然紧张的气氛,她行了礼例行传话:“殿下,太后想请金环姑娘到宫中伺候。”
长乐将视线从窗外调转在她身上。
李嬷嬷道:“宫中的春美人有了孕,吃不下饭,日夜难安。大师算了说,有小人作祟,又说金环姑娘八字最合,最能安抚。”
“我都有侄子了,哥哥也不来说声。”长乐想问哥哥的身体如何,开不了口,想必这几日她的名字少不了在奏折上,哪怕她现在深入浅出,闭门清修。
“宫中事忙,陛下已连几日通宵达旦。”
这话暗示得太明显。
“若是——”长乐看着衣袖上的污渍,“三年后春荣殿能修葺完吗?”
嬷嬷沉默。
“怪不得,怪不得有小人作祟。典春在我身边伺候的时候,又是旱灾频发,又是削藩,八王叛乱,鞣苒挑衅,甚至二哥遇刺身亡,姑妈病中去世。这样看,我俩八字确实不合。”
“殿下乃龙女,怎会是小人。”
长乐看着她。
嬷嬷解释:“春娘娘也不会是。冲撞了春娘娘的人是个粗手粗脚的宫女,已杖毙了。其实太后也常担心殿下,又怕殿下遭受更大的议论,左右为难,常常诵经求解。今日前来,也为了一事。殿下,太后让老奴带一句,还是尽早回沈府吧。母亲都是为儿女好。”
“母后为了我不再被参,一连多日未来见我,还劝我早早回沈府,女儿真是感动。”长乐低头认错,“嬷嬷劝导的是。金环,好好随嬷嬷在宫中伺候,好好伺候我未来的侄儿。”
“老奴,告退。”
长乐抬头看看整个由四方院子圈起来的天空天,密云低沉。
“我的天空……从来都是方正的。”
即使有时洋溢着闪光的亲情,那也由她的误解和自作多情所虚构而成的。曾经她因害怕而去讨好;因渴望而去做着无烦恼忧愁的“明珠”;又因愤怒而张牙舞爪。拿自己去臆想他人,始终在意的是别人的看法,始终被套在规矩中,始终未为自己而活。
此前她还在冥思苦索着自己的堕落会对那些人造成怎样的报复,可是所谓的妥协不过是近乎腐臭的体验,犹如一把切断人生意义的利刃,让她拥有的是土崩瓦解的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太弱了,没有反抗这个世界的勇气。在她心中一直留有退路,总厌恶自己公主的身份却又仗着这层身份给予的后路,胆大妄为,忘了这份疼爱并不是固定不变。依附另一个人的妥协只会让她提前了却一生。
现在,昭然若揭的现实打碎了一切,她的逃避、妥协并不会换来任何改变,只会换来既定的命运。生在宫中、只适合接受金银奢华爱抚的皇室会甘愿安息在命运的污泥里?
二哥没有,姑妈也没有,她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