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小小鞣苒生起此等妄心,绝非一时心血来潮,必须严查起因。”
另有一人道:“不仅要担心西北,坚州那些人应从今日起严加堤防才是。”
“日夜提防非常法,不如将他们分化,一个部落去东边,一个部落去南边,隔上几年再次迁徙,来回几次,百年之后才是真正的归附。”
那些人说话绕来绕去,璇初却比以往更加专注,稚嫩柔美的脸庞有着不相符的沉稳。
户部侍郎突然道:“归化之事不在一时,而在安稳之世。如今大鄢版图早已远超历朝历代,边夷贱类俯首称臣,圣上之功更是万万人歌颂,现今只待兵戈之事停歇,开明盛世也随之而来。”
兵部动了动嘴,已然看出户部的意思,分明是想削减军饷。
可不等他回击,璇初道:“领土之大在于扩,也在于守。将士风霜裹身,又四处为国征战,等战事停息,要重赏。刚才各位所言之事,尽早捏定出章程,鞣苒之事不能再拖。冯腾,即日拟旨告知坚州的卫所,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遵旨。”
廷议结束未过几天,边陲传来好消息——已将侵犯者赶出大鄢。
璇初大悦:“要嘉赏,立刻嘉赏!”
长乐放下碗筷问是何人之功。
冯腾说出个名不经传的名字:“此人奴婢查过,原是个童生,因家贫且有一颗为国效力的心,正赶上几年前征兵便弃笔投戎了。先是跟着张国公上战场,哪知被一箭穿了腿,只得在后方修养,伤好了没几天又闹着要上战场,但被张国公回绝,给了个派送粮草的活计,再后来押送时不幸遭了贼,挨了几刀,歇在后方小镇,等遇到裴将军便一路跟着去了西北,成了驻城护兵。这次能快速解决,也是他趁贼人不备一举拿下。”
璇初不吝啬夸奖:“是个坚韧之人。”
长乐却问:“裴将军可回来了?”
“回来了,但在他回来的前一刻,黄浒已收回城池,安抚城中百姓。”冯腾答。
璇初不满:“不该他走时偏要走,不需要他时偏回来了,果然看着文弱的人不适合当什么镇守一方的将军。”
“初儿……”长乐见到他撅起嘴,退让一步,“莫当着外人的面说。”
璇初为她夹了菜道:“我只在姑妈面前说。”说着还哼了一声。
长乐想捏捏那张忘了形的小脸,又不忍当着旁人下他的威风,暗暗忍耐着。
璇初眨着眼睛,一脸看穿她的掩饰,他小声地问:“姑妈,你是不是在想如何教训我?”
长乐也小声地回答:“我只是看到你身后的尾巴在摇。”
相凑一起的脑袋迅速分离,璇初咋咋呼呼地质问肖望,膳房新作的吃食怎么还不送来!
趾高气昂的真龙偏偏耳后一片红。
长乐淡笑着,心像曾经一样塞满了软乎乎又黏糊糊的他。
事实上人再怎么长大依然有一种特质从未改变。
西北边陲小镇上,昏黄的灯光描绘着裴自宁的侧脸,他的副将焦急地道:“将军,此事绝不简单,若不日后回京受审,说不清个子丑寅卯,怕是回不来西北了。”
“京城总归比冷风薄沙好。”
副将嘀咕着:“这样,您就得娶表小姐了。”
“母亲对她多是怜惜,等她出了丧期,有宁昌伯府坐镇,佳婿又有何担心?”
“万一表小姐心中的佳婿仅有一人呢?”副将好奇地凑过去问。
被裴自宁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睛注视着,副将浑身不自在,他直起身子,支支吾吾说着还要准备回京的行李,推开门像被狼追似得慌不择路,一脚踏进水池子里,湿了个透心凉。
从窗外遥遥对上裴自宁看来的视线,他羞愧极了:“天热。”
一连几天见不到也想不起那个讨人厌的,璇初的心情极好。也正是这个好心情,刘寿常避着,怕哪一点令他拾起以往的糟糕心情。
“圣上,裴将军递来奏疏。”
“说些什么?”璇初翻看着为庆祝姑妈华诞而准备的礼单。
“臣自知……”冯腾刚念了开头,听到璇初刻意发出的声音,立马换了话,快速浏览后道,“裴将军说他先前出去是因有人来报——鞣苒率领全部落对某处小镇抢掠,等率领部分军兵前去查看,发现全是病弱残部才发觉中了计,待想要立刻返回时却遭人拦截,拼死脱身赶回,都城早已抵挡下来。”
“有些蹊跷。”璇初漫不经心地问,“那个传递消息的人呢?”
冯腾回答:“死在守城时。”
“这礼单上的东西也太素了!姑妈虽对外称呼国师,可她仍是大长公主。冯腾,你再从库房那些雅净的稀罕物。”璇初说完,接着拐到最初的话题,“既然人都死了,那就先让他在府内待着吧。还有,对黄浒的嘉赏要尽快,喜事凑到一起最好不过了。”
璇初翻来看去还是觉得某些地方不妥,他与冯腾细细商议着。
眼看华诞将近,宫里上上下下扬着笑。
金环摸着僧衣问:“殿下,你瞧瞧这件。”
“都一个样式有何要看呢?”
“但做工不一样呀。这料子摸着柔顺,又轻又薄,和前几件不同……”
长乐歪靠在榻上,未看一眼却道:“就这件了。”
金环手中的僧衣还未放下,肖望喜笑颜开地从外面进来,恭敬地呈上礼单。
他道:“殿下,这是各处送来的贺礼。”
“给金环吧。”长乐丝毫不上心此事。
怕打扰住她,金环拉着肖望到外间商量去。
从回京到现在,宁昌伯府一如既往的冷情,不与权贵往来,也不走门访友。
“将军,要不要向那位求求情?”副将自知没趣,补充道,“毕竟那时候你也帮过她,眼下她为你解围正好还了恩情。”
裴自宁练着字:“她不需要还我,我也不需要。”
副将无可奈何正要离开,听见裴自宁在身后问:“礼送去了?”
“老夫人一早便打点好,算算时辰,应是已送到那位手中了。”
裴自宁写了一字,淡淡地道:“你以为莫这样称呼她。”
副将委屈,他这样忌讳到底是为了谁?
“我不这样称呼,还能怎么称呼?你是放下了,但老夫人放不下呀。”
裴自宁换了张纸,重新写:“那便不改了。”
副将看了看他,比来时更愁眉苦脸。
“殿下,这里有封信,夹放在国公府送来的礼盒里。”
长乐展开,看了良久,命金环将她的帷帽拿来,她要出宫一趟。
金环将东西拿来,又给了牌子让内侍跑一趟,准备好车马。她不问长乐要去哪里,只是劝她:“殿下,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日了,有些事还要再敲定敲定。”
“不会耽搁太久。若他问起,你如实答就好了。”长乐穿戴好,走了出去。
皇城外的热闹对于长乐而言是陌生的繁华,她记不清有多久未见过未摸过不同于皇家的时下新鲜玩意儿。
如果她不是急需办一件事,也许她会下车好好走好好逛逛,看看大鄢的一切人和物。
“殿下到了。”
长乐在沈府门前下了车,门帘里面甬道上绵延着石板,尽头可以瞥见门厅。
远处是沈玦匆匆忙忙过来的身影,他诧异地问:“母亲若有事唤我进宫便可。”
“只怕你有进无回,去你书房再谈。”
在下人递上茶退下后,沈玦才问长乐为何来。
“我以为你会有什么要对我讲。”
沈玦:“我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是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从黄浒谈起。”
似是她的过于幼稚,沈玦发起笑,可惜话还未说直接被长乐打断。
“没必要糊弄我。”
沈玦收起笑:“母亲既然知道又为何要问呢?”
“是你还是他们?”
沈玦感到好笑:“难道我还能脱离沈家?”
“是我太放纵了以致有些人过于放肆。”长乐站起身,被沈玦拦下。
“母亲要做什么?”
长乐感到那双熟悉的眼睛透露着锐利的黑光,这不免令她有些伤心。
“你能捡回了条命,这比什么都值得。”
沈玦完全没有感恩之意,他劝道:“母亲,沈家与你是一体,纵然它有些错也断然不能斩去。”
“温家才与我是一体。”
沈玦侧过身,嘲讽地道:“若没了沈家,我的命母亲也不一定能保住。”
“为何不能?你仍能做好你的指挥使。”
“然后成为他脚边一只听话乖巧的狗,这样的受控于人的人生,母亲可想要?”
沈玦被长乐的沉默伤住,他丝毫看不出她对他的认同。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也从未将他与璇初看得一样重。
明明以前便知道的事情,如今也再次确定它的真实呢?
他忽然想将自己变成一个孩子,想把满腔的怒火倾诉出来,然而最后他所能做只是踉跄地躲入日落引发的阴影中。
“我殷切地希望母亲能长命百岁。”
他们在黑暗中相对无言。
沈玦听到门开的声音,透过未消散的天光,他窥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火光擦亮屋内,等候多时的沈源嘉面色严肃:“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在思索将采取什么方式来报复她。”沈玦笑了。
“不愧是我的儿子。”沈源嘉也泛起相似的微笑。
皇宫璇初不止一次地催促肖望,去看看长乐是否回来。
肖望一脚踏出,正巧长乐迎面而来。
“圣上,殿下回来了。”
璇初慌张地收起自己的愤懑:“天色已晚,姑妈还是早点休息吧。”
“张骓写的信想必你也看过了。”
璇初将桌上纸死死攥紧:“是那群多事的奴才抄过来的,我刚拿到罢了。”
她凝视着他,璇初透彻地领悟到她即将说些什么,可是他根本不想在此时此刻谈论那个人:“姑妈天色已不早了,若有什么事,我们再寻时间商议。”
“我不想压着某些心事去过你为我准备的宴会。”
璇初道:“我更不想从你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切。”
“我从不知道你和他有如此大的敌意,他虽然心思诡谲,但仍是值得收入麾下。”
“我知道,是我狭隘容不得他。姑妈你为何一定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呢?也许有些人能惺惺相惜,可那绝不会是我和他。他所之事你也曾听过,但你从来不信。而今,他肆意挑起鞣苒与大鄢的战火,甚至想借此事打消我对他的搜查,若不是张骓曾识破黄浒的把戏将他抛下,或许他早就将大鄢捏在掌心了。这样的险恶用心仅仅是一句心思诡谲便可抹去吗?”
长乐:“此事还未有定论,就算沈家当真参与,我相信他并非主谋。”
“他与沈家一体是不是主谋又如何?姑妈,你越是在我面前提及他的无辜,我越是不会留他。我不想让你伤心,可你莫令我伤心。你既然要我公正,为何事情还未查明,你却先为他求情?”
长乐放软了语气:“是我慌了神。”
璇初手中的纸快被他攥烂。
殿外传来宫人敲梆子的声音,已是月上中天时。
“姑妈,生辰吉乐。”璇初低声说道。
翌日的宴会,他们彼此恢复了最初,好似昨夜的交谈不过是一场幻梦,可是在欢笑的间隙,长乐仍有发觉璇初某一瞬的出神,哪怕他很快掩饰掉。
夏日的充沛阳光仿佛宴会上甜腻的糕点,使得枝头带着红晕的花甜甜腻腻。
长乐斜靠在窗边,她轻轻摇动着扇子,将视线从嫩叶蓬蓬的枝桠转移到此刻趴在她身边酣睡的璇初身上。
她拨开散乱在他额角的头发,隐隐约约听到他口中呼唤着娘亲。
顿时,一种仿佛在迷雾深处窥见一缕光芒的感觉,涌上心头。
生辰宴她很快乐,也很短暂。
事实上那日与璇初的交谈还是成为存在于他们身上的刺,她从未意识到他会对沈玦如此厌恶,她尝试过化解这些矛盾,换来的是璇初一次次的抗拒。
“金环,有什么人能一次次被拒绝被嫌弃仍孜孜不倦地想要改变一个人?”
“大概只有娘亲才能这般忍耐且执着了。”她说着,收拾衣物离去。
长乐躺靠在床围,陷入某种沉思。
调查沈家的事开展得如火如荼,她却难以将心神放在这些上。
过了三天,小雨不断。
长乐为璇初做了吃食,可去唤人的内侍姗姗来迟。
“圣上说他不来,因为……刚才有一个女人自称他的母亲晕倒在了宫门前。”
长乐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来报信的内侍。
室内,黄昏将近。
“那个人在哪里?”
“在明乾殿,圣上不许外人来见。”
接着,沉默良久。
长乐起身去了明乾殿。
明乾殿外守着的肖望连连退后,以致她能清晰地看到璇初在那个女人的怀里埋头痛哭的样子。
何曾几时她也这般拥着哭泣的他?
窗子上闪映着烛光,窗外是依稀可见的雨。
长乐站在屋檐下,顺流而下的雨沾湿她的衣摆。
也许所有人不管愿还是不愿都将发生着某种改变。
看着眼前为她撑伞的金环,忍不住想恭顺的她在不久的以后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长乐回到自身,如今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与以后的自己是否已经有了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