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的光芒从清晨湛蓝的天空传到立雪阁中,与朗朗的书声缠绕着又契合着。它慢慢地移动,以致投射在地面上的轮廓有了变化。
“听御膳房的人道,大长公主殿下今日特意命人做了吃食。”
呆立在枝头上的鸟飞越过照射在璇初脸庞的阳光。
他蹙着眉:“宫里的吃食都一个味道,哪还需要特地命人去做?”
“是西洋那新兴的吃食,软软糯糯,又清爽甜嫩……”
“你吃过?”
肖望谄媚地道:“奴婢哪吃过,是听御膳房的人说的。奴婢去时,灶上正做着,那香糯的气味太勾人了,是宫里未闻过的香味儿。想来是圣上这几日食欲不佳的事令殿下挂了心才命人呈上这些新鲜东西。”
璇初的心头宛若有一层白糖撒落下来,他心满意足地转过去,又带着欣喜,抱怨道:“那甜腻的东西有谁会吃?不过……偶尔吃些倒也无妨的。”
那双眼睛中的光芒是无法隐藏的。
肖望雀跃地道:“奴婢这就去外面候着!”
“回来!我就那么馋她的吃食吗?”璇初很不满。
肖望连连躬身:“是奴婢脑子笨,一听章太傅授课就止不住瞌睡,怕打扰住圣上学习。”
“滚出去吧,别污了太傅的眼。”
肖望快速跑出去,就像放飞的鸟。
璇初支着头,幻想着如何有尊严的拒绝,又如何从姑妈那得到他应得的歉意。
“如果它很好吃,那我就原谅她了。”
璇初笑着重新投入章瑞广的授课。
可是日头逐渐升起,阳光逐渐强烈,枯燥无味宛若老树皮的章瑞广也逐渐离开,呆坐了一上午的璇初始终等不来他想要的。
眼看午膳已快被艳阳烤炙得变了味,肖望东瞅瞅,西望望,最终又回来璇初身边,劝道:“圣上,吃点东西吧,或许是这吃食|精细,耗时长,得晚上才能送来。”
“我就这么馋吗?你若想吃,赐给你了!”璇初冲着肖望撒气,瞧着唯唯诺诺的肖望更是气愤,“派去的人呢?”
门外进来了人,小内侍哆哆嗦嗦地道:“膳房的人说殿下早已将那份吃食端走了。”
“是不是他去了?”璇初指着门外,“肖望去查!”
肖望还未行动,小内侍终于近乎失声地将后面的话说完:“……膳房的人还说沈指挥使特意交代明日中午再做一份。”
一切归于平静。
这里的气氛与清晨那种期盼与喜悦迥然不同,肖望仿佛正处于由寒冰制成的房间。
“我讨厌他。”
璇初绷着脸,眼睛充满一片阴暗的神色。
“我再也不原谅她了……我讨厌她……”
金环掀开帘子时,长乐在揉着额角。
“殿下,可要膳房再做一份儿?”
“明日再说吧,晚上吃些这不好。”长乐端起桌上的清茶,未抿一口,反而问起面前的金环,“你可有看过圣上为我写的书?”
金环停下摆放茶具的动作:“奴婢不曾看过。”
“他初次拿来时我见过,那日草草翻看并未觉得有何问题。”长乐发起了呆,收回心神对金环道,“你说那些文人是否都有能将一张白纸看出各种不同颜色的本领?”
“奴婢不知这些人是否有,但奴婢可以肯定那些人的心都是有着七窍。”
“何止七窍。”长乐合起书,“罢了罢了,不过又是一场鸡毛蒜皮的事。现在我最忧心的还是他的性子,这样别扭又率性如何做好一位君主呢?”
金环为她扇着清风:“圣上还小。”
“但没有人会等他慢慢长大了。因为那次的事他与我怄气了快半月,每日不过履行课业般问问好,不和我说些交心的话,也不允许宫人之间的走动,莫不成每个孩子在长大时都会这般吗?”
“殿下放宽心了,您是圣上的至亲,他怎会真的与你有离意?如今想想,圣上还是在乎你,为了你愿意将吕泊赶走,甚至容不得他人说一句你的不是。”
长乐垂下眼:“我想要的是公正,一个不掺杂任何私心属于君王的公正。这太难了,我知道的……”
金环轻轻摇动着扇子,她注视着长乐。
章瑞广授完课,回到家中,正见到自己的夫人捧着书。或许是她过于疑惑以及纠结,他忍不住问:“可有不懂之处?”
“昨日在都城书坊那买了本注释讲解的书……”章夫人将书递过去,“奇奇怪怪又似在言其他。”
章瑞广快速翻过后,细细审看某一页,他问:“这书卖的可多?”
章夫人点了点头,看到他若有所思,建议:“不若将它烧了吧?那本书老爷不曾看过审过,想来再有事也不会牵扯进去的。”
“恰恰相反,此事不会如此轻轻拂去的。”章瑞广道,“最迟明日便会呈现在圣上的案头,不过这本书还是烧了为好。”
书被扔进火盆,燃起的火焰映照着周边每一个人的脸庞。
“如此胡言乱语的书也配大惊小怪?”
肖望等待火盆中的书彻底化为灰烬的那一刻,远处是璇初在晃动的珠帘下隐隐约约的身影。
听闻此事的长乐未抬起眼皮,她支着头,静静阅看手中的奏疏。
来人讪讪地退下。
金环掀起纱帘,走到长乐身旁道:“奴婢新得了时下流行的膳方,可要膳房早早试试?”
“算了吧,皇城里的喜好从来都是和坊间街巷相悖的。”长乐侧了目,“莫让再寻这玩意儿了,他不喜欢的。”
前几日新做的吃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还被带话——“圣上闻不得”的事,金环也目睹过。
不料,她刚转了身,又被长乐喊住:“辛辛苦苦寻了也莫浪费了,递过去让那些人琢磨琢磨,偶尔换个口味也好。”
璇初一连几天从肖望那听到沈玦吃得肚皮圆溜得回去,气得咬牙切齿:“莫不成上辈是个饿死鬼投胎不成?”
一股的气怎么也撒不出,抑在胸间更是令他血肉带火,他不免带着气问旁边的刘寿:“那个贱奴就不能滚出都城,给我个清净?”
刘寿道:“圣上是天子,号令天下。只是将他赶出易,伤人心也易。”
“她不伤心时可顾忌过我伤心?一个外人我如何比不过了?伤心又如何,我就要他走!一刻也莫出现在我眼前!”
“圣上,越是远越是想……”
璇初气极了:“她敢念,我便敢杀!我一个堂堂君王连生杀予夺之权也没有吗?刘寿,你可是我最信赖的。”
刘寿不再劝,他低下身,将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话告知了璇初,见少年天子神色疑惑,便解释道:“坊间质疑大长公主的品性皆因沈玦此人,他的狼子野心早已世人皆知。”
“可惜唯她不知。”
“正因大长公主被贼人蒙蔽,圣上才应拨开云雾。”刘寿呈上这段时间对沈玦的调查奏疏。
璇初接过却未翻开,他道:“刘寿,我不喜欢她一直伤心。”
“奴婢明白。”
对于闹得沸沸扬扬的坊间传闻,长乐一直未当回事,沈玦却不能。他一直关注着,直到某天传闻突然从暗示长乐的野心转为对他的批判和揣测,他便明白此事不会轻易了结。
沈玦看着从屋檐下缓缓滴落的雨水,轻笑一声,从前来汇报的奴仆身旁走过:“这段时间不再见客。”
仆人点了头,又听他道:“包括他。”
当日,沈玦依然和往常一样进宫当值,似乎风言风语当真是风言风语。
第一天,璇初还怀揣着看好戏的心情,一连几天,他已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仿佛自己不过是在他面前耍些不值得一看的小孩把戏。
这不免使得他有些莫名的气愤,恨不得他亲自下去将火架起,好好烧烧这个人。
万幸,泥土终究沉寂不下。
有人跳了出来,痛批坊间流言,道:“坊间传闻不过无稽之谈,闺门之书意在规范天下女子,怎会与谋反武逆之事牵连。恳求圣上下令彻查此事,定是有人从中作祟,想要污蔑翰林院诸位学士。”
“不敢苟同蒋御史所言。若只是一人如此解读,认为有争议,也便当做小事。可万人看,万人都瞧出,那此书定是有争议。”
蒋御史道:“陶侍郎是怀疑圣上?”
陶沛道:“圣上想要规范天下女子此乃好事,但奸邪小人假借圣威,为己私欲行事不能坐视不理。今日他敢如此,保不准他日不会变本加厉。”
又有一人出来道:“陶侍郎是认定此书有错?我等愚拙,不懂错在何处,可否讲讲?”
陶沛直言不讳:“此书以圣母皇后为始,以国师为终。臣不否认国师美德与佛法,但纵观全书,大多是女子为妻辅助帝王,为母养育仁君。国师非后非母,不入轮回,心向禅门,怎能被人平白拉入红尘?圣上自幼被国师教养,师生之情虽不是母子之情,但仍是令人动容,想为其著书此乃常事。奈何有人心怀不轨,将一桩好事泼上污泥,平白使国师惹了非议。此事若不查清,怎能肃清风气,还国师清白之心?”
朝臣无了声息,璇初定定地盯着他,突然问起章瑞广有何看法。
章瑞广道:“臣偶然闲暇时曾去过街市,明明艳阳高照,却三四人相聚,侃侃而谈此事,便连一旁的乞儿也顾不得叫喊他人施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刻心神也不得走开。臣在那听了会儿,发现那人所说的皆是胡编乱造,漏洞百出。臣呵斥反驳几句,那人便赖着说‘我也是听人道的,谁管它真真假假。’亦如陶侍郎所言,堵不住疏,既然已被大肆讨论,为何不查明真相,还一片世间清明?”
“刘寿,全权交予你。”璇初饶有趣味地审视着群臣脸上尴尬的神色,甚至对他们下一刻的举动抱有好奇。可惜这份快乐直接被章瑞广这个滑头打断,他坦然地跪下高呼万岁。
在浩浩荡荡的万岁声中,璇初无聊极了。
小院中肖望活灵活现地同长乐说着翰林院学士被刘寿一一审问时的神色,或愤怒,或冷笑,或容忍,可谓是众生百态。
长乐笑了阵问肖望,刘寿可查出什么了吗?
肖望收起嬉皮笑脸:“奴婢只是个摆设,不如刘公公眼利。这厢还未听出个什么,一头雾水,刘公公就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奴婢是真的不清楚……但奴婢知道有几个翰林院刚出了门腿脚都在打颤,冷汗直流,第二天便告假了。”
长乐深思会儿,先让肖望下去了。
她对金环道:“难道这里面还真的有点事?”
金环回话:“也有可能是那些翰林学士腿脚不利索了。”
长乐被她逗笑,笑了片刻,她有些心神不定:“你说,人除了自己还能被另一个人完全了解吗?”
金环像是顺着长乐想要的话在说,又像是在对她的暗示:“沈指挥使一直很在乎殿下。”
长乐细细地回忆,思来想去,发现她与他之间一丁点值得说道的事情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事你就没个应对?”
沈玦翻着书,在沈源嘉愤怒达到至高时,缓缓地道:“族长,你应看出小皇帝已经容不下我了。不管我如何在此事挽救,他终究能让我的名字出现在那些人的口供上,这事他已经很熟练了。”
沈源嘉冷静下来:“莫不成那丫头当真和小皇帝离了心?线还没铺好,断不能如此轻率摊牌。你不如进宫见见那丫头,让她去求个情。”
“族长,只怕母亲一开口求出的是我的斩立决。”
沈源嘉看他气定神闲问:“你的打算不如说说,省得哪日你觉得我误了你的事。”
“族长,我想是时候动用那条线了。既然此事如此难解,为何不将它推一推放一放呢?”沈玦看着沈源嘉。
沈源嘉听明白了:“你祸害完这条线,还要再把另一条线抛出当诱饵,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
“张骓功勋深厚动不得,新出的裴将军又不是个热络人,这条线已是半废不废,今日动它也算是个新生。要么青云直上,要么一滩浑水,左右也比静待等死强。”
“那就依了,我的好儿子。”
璇初快步从外面走来,拿起桌上的茶牛饮般喝下后,一个劲儿问肖望,刘寿那可有什么消息?
肖望递上凉帕,待璇初擦去因烈日而生出的汗后,道:“刘公公还在审,但今早奴婢去见时,瞧见刘公公一脸喜悦,定是有了进展。”
璇初将帕子扔掉,坐在榻上,笑道:“这话听着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能令他喜悦的想必真是个喜事。”
肖望慌里慌张地接住帕子,将他交给身旁的小内侍,凑到璇初身旁,为他打扇。
片刻后,璇初突然问:“最近膳房可安生?”
肖望道:“这几日膳房清净了许多。”
璇初心情大好:“这下就差刘寿的好消息了。”
这几天他早早将驱赶沈玦的诏书写好了,甚至一连几天都梦见他痛哭流涕地滚出都城的样子。
如此解气的事就欠刘寿呈上来的口供。
可最后他等来的是边陲战事的急报——鞣苒残部趁其守卫不备,伺机侵占西北小城。
“那是谁在守的?”面对急报,璇初恼羞成怒。
呈上消息的冯腾道:“是裴将军。”
“张骓何在?”
“张国公在北,此处被侵犯之地是西北城池,非他管辖。”
璇初道:“立刻下旨命张骓全力援助,谁敢让那边夷贱类踏进大鄢一步,我就砍了谁的头!”
“不可如此激进。”长乐听闻消息赶来,“北边需要他镇守不能轻易调动,冯腾你去将兵部还有内阁等人皆喊来,此事要好好商议。”
冯腾离去,独留下长乐和璇初。
长乐站在璇初身旁,璇初却半侧着身,完全回避她。
“初儿,天气虽热也不能贪凉,晚上还是好好盖着薄丝衾。”她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了身。
璇初在她身后别扭地道:“知道了……姑妈。”
长乐脸上带着笑离开。
见长乐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璇初一脚踹在肖望身上:“你个奴婢晚上睡得跟个死猪,不如白日里也让你成个死猪如何?”
肖望哆哆嗦嗦地跪下:“殿下来时奴婢是真的醒了,想拦也没拦住。奴婢下次定拼上贱命死死拦着。”
说着,他又挨了一脚,摔个底朝天,爬起来时,面前已没有璇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