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高打配合不过一两个时辰,能培养出默契那就怪了。
高高有时会因为紧张而失去平衡,这时候压力的最终承受人就会变成花辞。
每当花辞从马背上摔个狗啃泥,他都会感谢江浸月的深明大义。
给他牵匹小短腿马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摔下去还没感受到风就被青青草地接个满怀。
可悲的是摔多了还有些上瘾,这时候,花辞就想起了江浸月刚开始给他展示的跳崖游戏。
他得好好巴结巴结阿杳和她主人,有朝一日也体验一把刺激。
短短一个上午,在超凡脱俗的啃草练习中,花辞凭借着他超凡脱俗的学习能力,发现腿摆放在放松下垂的姿势,也就是脚跟与臀部在一直线上时能保持最大的平衡。
高高一有失去平衡的征兆,花辞就一边安抚他,一边向下压低脚跟。
多次练习后,问题便迎刃而解。
只走出这一条捷径,花辞的练习就被迫中止,原因无它,他被江浸月下了逐客令。
江浸月下午要进行惯例治疗,雷打不动的治疗是她通往健康人的必经之路,治疗对她而言就像呼吸一样正常。
当然,特指她从前没人跟她一起玩的时候。
如今她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玩伴,高兴归高兴,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她一点都不想让花辞参与她的治疗时间。
她想了好半天都找不到一个听起来合适的理由,毕竟又想跟人家玩又要毫无缘由地把人家赶走,两头好处都想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忒缺德了点。
江浸月扭扭捏捏,绞尽脑汁,憋得自己都快成个球了。
花辞早都注意到了她的反常,秉持着不好奇不多嘴不惹人嫌的原则,他一开始选择性眼瞎。
可他眼见着球越鼓越大,马上就要炸了,花辞默默叹气,戳戳球,问:“你在想什么?”
江浸月冥思苦想太久把脑子都想没了,听见花辞问她下意识就说,“我在想一个靠谱的理由把你轰走。”
话一说出口她出远门的脑子就打道回府了,“走”字话音未落她慌忙挥手,语无伦次,“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就是在想,嗯……我在想……”
可她就是在想怎么把人赶走,再狡辩她也补不回来了。
江浸月崩溃了,她可不想一句话把好不容易能和她一起玩的朋友因为误会气得远走高飞,花辞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要急死了,脱力地坐到地上,靠着阿杳气若游丝,“诶呀……我说错话了。”
曾经被排斥的恐惧就像是无意丢弃在潮湿泥土里的种子,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种子回魂般顶顶松软的泥土,没反应过来就被无限爱意镇压,继续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纵然山谷百花齐放,这粒种子将会为这片土地埋下祸根。
只不过此时他们谁都忘记了这颗种子的存在,连江浸月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只是别别扭扭,想在花辞心中保留一丝体面,不让他看到自己“不正常”的一面。
这个世界不能容忍太独特的存在,哪怕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江浸月的口出狂言让她自己懊恼不已,花辞似乎习以为常,毕竟他对有关她的一切离奇离谱的行为和言语都能坦然接受。
如果江浸月没有现在的一番自我检讨,花辞也不会因为这句话同她心生罅隙,他会稳稳接下她的指令,同她说“再见”,然后转身离开。
但他有私心,离开前他会不管不顾毫无眼色地加一句“明天见”。
江浸月的样子太过为难,尽管任何境地花辞都能泰然处之,但她抱头叹气的模样还是让花辞莫名松了一口气。
就好像……
他能接受任何一条对他下达的指令,但还是希望下达命令者给自己一个理由,哪怕很敷衍。
花辞蹲下身,和江浸月平视,引导她给自己一个理由。
“你不想让我待在这儿,是因为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江浸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重复,“我没有不想让你待在这儿,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花辞继续问,“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在这儿会打乱你的节奏?”
“也没有那么夸张,”江浸月舔舔嘴唇,“就是……”
“没关系,你可以直接说。”尽管花辞只比江浸月年长一岁,但他表现得格外稳重,言辞中没有审问,这让她感到安心。
于是江浸月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是……我不太想让你看到。”
“我知道了,”花辞点点头,怕自己太严肃,他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让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他说这话让江浸月感到莫名熟悉,还没等她从记忆里把这点似曾相识摘出来,花辞下一个问题就抛出来了,“需要我回避的时间,要持续多久?”
“每天。”
“每天?”花辞挑眉。
“每天下午,”江浸月赶紧补充,随后她又添了几个时间,“嗯,就这么多了。”
花辞不敢苟同“就”这个字眼,但他还是点头表示接受。
他们就双方空闲时间和学马时间以及之后的游玩注意事项做出了深入探讨。
他们后知后觉地约法不知道几章,虽然这些在旁人听来匪夷所思,会毫不犹豫地送上一句“这俩人脑子有病”。
总之双方和谐共处,相谈甚欢,最终绝妙地达成一致,同时心照不宣地没有询问对方需要如此这般的缘由。
那一年季夏,在繁星点点的日子里,江浸月和花辞会在深夜见面,这个点约见的人多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对一对新结识的密友来说,是个探索岐岚山夜景的绝妙时间。
星和月铺撒在夜空,薄纱般的光芒恰到好处地朦胧着神山,遮盖着黑夜里寻宝的身影。
没有月亮的夜晚,繁星不足以照亮前行的路,他们停止了寻宝之旅,随便找个草堆休息,而后就近找个山头看日出。
江浸月缩在阿杳怀里,花辞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保证自己的视线不会冒犯她。
日头从天空正中央西移,他们向对方道别,但从不说“再见”。
月立梧桐顶时,他们会再次相见。
花辞和高高是默契的伙伴,他们在这个夏天掌握了从慢走到快跑的技巧,倾斜的陡坡上,花辞一只手抓着高高的鬃毛,确保不会从它脖子上溜下去。
花辞会在休息时为高高按摩以帮主他缓解背部酸痛,作为回报,高高会在他安眠时守护在他身旁,是忠实无言的护卫。
花辞睡觉时向来紧绷神经,睡梦中也不曾松懈,从来没体会过有活物陪在身旁同床共枕的滋味,更别提某种意义上他猛地一下子有仨。
起初这让他极度不适应,但花辞凭借着无与伦比的适应能力,在第三天夜里就发觉自己离不开这种陪伴。
期间,花辞会把高高留下,独自离开岐岚山,领他续命的解药。
每当他沉溺在凡尘烟火中流连忘返,就会有一道违和的声音隔三差五敲响他的脑壳。
那道声音说“你不属于这儿”。
说别让他的肮脏玷污了岐岚山的高洁。
被他逐渐遗忘的那部分,会在他情绪最高昂的时候占领他的躯壳,把他扯回阿鼻地狱。
周而复始的疼痛,逃脱不了的被扔下山的命运,躲不掉的木牌。
扇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回味完味道后再来一巴掌。
惩戒不止是巴掌,奖赏也远非甜枣可比拟。
两种势不两立的情绪几乎将十四撕裂,他想尽快摆脱让他厌恶的那部分自己,甚至不惜以摧毁另一部分为代价。
每当花辞回到岐岚山,高高都能闻着味儿赶来,舔舐他的脸颊,督促他阴鸷的情绪回落。
当他回归平静时,总能吃到江浸月准备的简单的食物。
有时是一碟半路摘的野菜,有时是刚摘的洗都没洗的果子,更多时候是只需要加热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吃不完的糕点。
酒足饭饱后的花辞会猛地清醒,深深谴责处于极端情绪中的自己,怎么能把脑子和理智都给极端没了,怎么会想出,敌不一定能杀一个,但自己全损的办法。
鱼死网破是个说一不二的烂到透顶的主意,他要的必须是全身而退。
大泱夏天的光照时间很长,但都城百姓白瞎了这老天恩赐的好日头,因为他们不种粮。
格外高的温度让他们一整个夏日格外慵懒,躺躺椅上挥着蒲扇挨过一个个悠长无聊的夏日午后。
多方原因加持使得夏天长得绝无仅有,漫长程度在四季中独占鳌头不可撼动。
花辞十四岁这年的夏天,更是长到没边儿。
半是醉生,半是梦死地拉扯四个节气之后,在大暑后的第十天,他和江浸月站在能俯瞰整个京州的岐岚山腰,分别靠着阿杳和高高。
花辞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江浸月的声音响起,“花辞,你是不是明天就不来了?”
“嗯,”花辞点头,他意识到什么,这些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江浸月说,“我后天就要走了,你再来就见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