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根带走了宋阿奶全部精气神,宋老根下葬之后,宋阿奶再也提不起精神做事,整个人一下子衰老不堪。宋阿奶的头发全白了,以往收拾得妥当,如今连衣裳也不会好好扣上。她谁也不看,只捶着自己的胸脯默默流泪,她坐着也哭站着也哭,只哭得自己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住,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可怜”。
宋阿奶回到老宅,精神一时好一时差,好地时候也能吃半碗饭一碗面,差的时候喝点粥水就不吃了。宋大伯专门请了济民堂的大夫来看,大夫说人老了,又惊惧忧伤过度,只能慢慢将养着,养过这个冬天再熬过春寒,等到天气暖和说不得就好了。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淌,靠山村度过了冬天,靠山村迎来了春天。天气变得暖和了,麦苗地里也有荠菜芽冒头,勤快的妇人搭伴儿去地里挖野菜,填补荒凉了一个冬天的餐桌。
春芽暖房里的菜长到巴掌大,油绿绿地甚是喜人。小油菜长了七八片叶子,韭菜也有半个手掌大,小葱齐刷刷的长出来一整片。
这一日天气晴好,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近的蓝天远的白云衬得天越发得高。没有一丝儿风,柱子热得穿不住袄子。春芽让春苗看着两个孩子睡午觉,自己去到暖房将小油菜大一点的叶子掐下来,很快掐了半框菜叶子。新鲜的菜叶子散发出清新好闻的味道,像早春的青草,散发着诱人的浓郁香气。
“姐,这是要做啥?”柱子看着细小的菜叶儿,手指头长一点,根部还有一点点绿色的汁水渗出来。
“我给阿奶包一点青菜饺子。”春芽拿出两个鸡蛋,想了想又将篮子里剩下的两个鸡蛋一并拿了出来。
柱子连忙洗手活面,春芽看见了说:“你把面盆盖上,放再窗沿下醒一会。点火,我做点蛋皮。”
春芽将锅底又油擦了,摊出一张一张的蛋皮,四个鸡蛋足摊了八张蛋皮出来。等蛋皮放凉了,切成细长条再切碎,和切碎的青菜叶拌到一起,碧绿金黄混在一起好看极了。
“姐,以后还是别叫赵三哥来吃饭了吧,家里的活我能干了。”柱子一边赶饺子皮一边说。
“嗯。”春芽应着,叮嘱柱子:“皮擀薄一点,阿奶咬不动。”
“我泡了米,明天我请二哥跟我一起去碾粉。”柱子看着院子里晒太阳的木头和林子,两个小家伙如今能吃一小碗米糊糊,去年摊的米饼全部吃完了。
“你不是要吃包子吗?待会我就发面,你进城去买点肉回来,再买点黑豆。找四叔陪你去,晚上别回来了,明早天亮了再回。”春芽看着天色说道。
“家里就你和春苗,我还是赶回来吧。”柱子犹豫地说道。
“你忘了爹是怎么去的。”春芽低着头包饺子,“如今天日还短,晚上黑得快,你莫要天黑赶夜路。”
柱子沉默了,不一会饺子包好了,那么一大篮青菜叶子只包了一篾子饺子,三十来个。春芽让柱子烧火将饺子全部煮了,捞出十个来:“这个你待会和春苗分着吃了,吃完了早点去。”
春苗将剩下的饺子连着汤用小罐子装了提去宋大伯家。
宋阿奶看了大夫之后也吃了几剂药,又哭又闹倒是停了,只是人糊涂得厉害,有些不认人了。春芽把手里的罐子递给大春媳妇进屋看宋阿奶。
宋阿奶躺在炕上,白头发散在褐色枕头上,平常黑黄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色,两只枯瘦的手像鸡爪子似的搭在被子上,点点黑褐色斑点布满了整个手背,皮肤耷拉着,像洪水冲过的山坡,一层层的。宋阿奶的炕还烧着,也没有开窗透气,整间屋子弥漫着一股说不清地老人味,暮气沉沉地,仿佛屋外的春光和她毫无干系。
宋阿奶听到了说话声,睁开了眯着的双眼,浑浊的眼珠子转动着看向掀开门帘走进来的春芽,薄薄的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春芽向前两步扶着宋阿奶做起来。宋阿奶瘦得摸起来全是骨头,春芽在宋阿奶身后垫了个枕头,把被子拉高盖住宋阿奶的肚子,这才转身拿了木盆倒上温水,又拿了毛巾静静地帮宋阿奶擦拭起来,温热的毛巾擦过宋阿奶的面庞,湿润的毛巾轻轻擦拭宋阿奶的眼角,然后是脖子,胳膊和手,等春芽十个手指头一个一个擦过,抬起头发现宋阿奶对着她笑,春芽放下毛巾,倒了一碗温水慢慢地用勺子舀了水一口一口喂给宋阿奶喝。
“阿奶,春芽包了饺子来。”大春媳妇端了一碗饺子进来,春芽接过碗,那筷子夹了一个,送到宋阿奶的嘴边,饺子皮泡了一会,比起刚出锅更软和,饺子馅剁得碎碎的,吃起来不费力,宋阿奶笑眯眯地吃了,一会宋阿奶就吃了两三个。
大春媳妇把碗拿过去:“春芽,阿奶一下子吃不了太多,过半晌我再喂。”
宋阿奶看着端走的饺子有点着急,大春媳妇连忙塞了一个拨浪鼓给春芽,示意春芽摇起来,“咚咚”的鼓声吸引了宋阿奶的眼睛,宋阿奶笑眯眯地看着春芽玩拨浪鼓,不一会眯上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
大春媳妇冲春芽摇篮摇头,春芽轻轻放下拨浪鼓,和大春媳妇一起把宋阿奶放平,宋阿奶躺好了怕冷似的缩了缩肩膀,大春媳妇把被子拉高,塞住脖子,才拉了春芽出来。
“大嫂,你把饺子捞出来,一直泡要泡烂了。”春芽看到厅堂里自己带来的罐子说:“阿奶吃不了那许多,叫孩子们吃了吧。”
青山青石听到这话都眼巴巴地看着,大春媳妇看看手里的碗说:“好,碗里这几个留下来,那些你们都吃了吧。”
“阿娘,我们不全吃了,”青山拿过两个碗,捞了一小碗放一边,“这个等阿爷回来吃。”说完才将剩下的饺子连同汤一起倒了出来和弟弟挨着脑袋三口两口吃完了。
柱子牵着牛车来到宋大伯家找到春芽说自己往县城去了。
“怎么柱子现在去县城?”大春媳妇拉了春芽在廊下晒太阳。
“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我让他去找宋四叔,明儿一早买全东西再回来。”春芽将给宋阿奶擦脸的毛巾摊开来,晾在院子里拉着的晾衣绳上晒。
“那你家里岂不是只有春苗带着两个孩子。”大春媳妇皱了皱眉头,“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先过去陪着你们。”
“没事,今天我们不出去,总不能因为木头和林子我们几个都一直绑在家里。趁现在活不多,先适应适应。”春芽看着远方的天空,伸出手金色的阳光从手指缝透过来,整只手仿佛是透明的,带着一点点肉粉色。
大春媳妇看着仿佛要飞出去的春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才道:“我还是跟着你一起回去,咱们这就回去吧,春苗有事叫不着人要急的。”
春芽看着大春媳妇没再出言反驳,大春媳妇安排好了家里拎着空罐子说:“走吧,咱们回去。”又转身对自家两个儿子说:“我今晚陪着春芽住,阿奶回来你们跟她说一声,还有不要往外跑,听着点屋子里太太叫人。”
青山带着弟弟应了,大春媳妇才拉着春芽回去。
“伯娘去哪里了?”春芽看半天宋大伯宋大伯娘都没来家,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堂爷爷身子不好了,阿爷带着爹娘过去看呢。”大春媳妇指着同族的宋家对春芽说:“去年冬天太冷了,好多老人都不舒坦呢。”
大春媳妇陪着春芽姐妹住了一晚,第二天柱子回来才往自己家去,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宋大伯娘晚间过来陪着春芽姐妹。好在春芽屋子里的炕够大,宋大伯娘带着四个侄子侄女也住得下,天冷,大家挤到一起反而暖和。宋大伯娘担心春芽春苗挤着孩子,自己带了木头林子睡在炕里头。
过了两日倒春寒,天下扯着小雨丝儿,太阳也不见影儿,北风呼啦啦地吹着,前两日艳阳高照仿佛是一个梦境,靠山村依旧是灰蒙蒙冷飕飕的,冻得人不想动弹。
春芽将又长高一截的韭菜剪了,连着鸡窝里刚掏出的三个鸡蛋再次包了韭菜鸡蛋陷饺子,这次饺子更少,只得二十个。春芽照旧在柱子春苗留下十个,剩余的端去了宋大伯家,宋大伯宋大伯娘依然不在家,宋阿爷裹着大袄在炕上打盹。
这一次宋阿奶精神头不如前两天,春芽喂的饺子勉强吃了一个就歪着头睡着了。
“阿奶最近时常吃两口就睡了,你不要担心,我刚喂过不久。”大春媳妇将宋阿奶抱着躺好。宋阿奶越发得瘦了,一日好几餐喂着,身上没有几两肉,大春媳妇一个人就能抱动她。
“大夫说只要吃得下睡得着,熬过了春天就能好。”宋阿爷看着担忧的春芽拿大夫的话宽她的心,“年都过来了,冬天过得去,春天更好过。”
大春媳妇将剩下的饺子盛给宋阿爷:“妹妹这是将家里一点点韭菜全剪了,阿爷你也尝尝,鲜着呢。”
“你爹你娘呢?”宋阿爷接过饺子拿了筷子吃了起来。
“去四春家了,小两口吵嘴呢。”大春媳妇抿着嘴笑,“阿爷你就当不知道,可不能说是我说的。”
“去看看也好,四春最小。”宋阿爷想到什么住了嘴,一时吃完了饺子才对春芽说:“好吃,芽妮儿手艺越来越好了。”
“那是,我家韭菜还冻在土里呢,就这么几个,阿爷想要再吃也没有的。”大春媳妇看春芽拿过宋阿爷手里的碗要去洗,连忙抢过碗,又从厨房提了一个篮子出来递给她道:“知道你夏天没有晒菜干,拿回去换换口。”
春芽接过篮子,里面是豆角干,茄子干。春芽正要推脱,被大春媳妇推了出来说:“回去吧,有空抱木头林子来玩。”
春芽提着篮子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树枝光秃秃的,像宋阿奶的手。雨虽然停了,天空乌蒙蒙的,地面略有点湿,北风又一阵没一阵刮着,一个个白点从春芽面前飞过,春芽眯起了眼睛,天空中飘洒着细碎的白点,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