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门檐上新贴的红喜纸还没有被风吹破,宋老根家里已是挂了白幡。桂枝换上了宋大伯娘和宋四婶赶着做出来的寿衣,臃肿的身子被盖住了,躺在黑色的棺木里,春芽几个披麻戴孝神情凄惨地听凭大人安排,春芽哭得眼睛红肿,柱子沉默着不出声,只有春苗整天拉着春芽的手问:“阿姐,娘怎么还在睡啊,娘怎么还不起来呢?”
宋阿爷带着宋老根去到岳家和桂枝的父亲商定了在桂枝亲娘的墓前点个穴,将桂枝葬在亲娘眼前,桂枝的父亲同意了。
宋家人离开后,桂枝后娘站在一边埋怨桂枝亲爹:”你怎么能同意这么无理的要求?她是宋家妇,是嫁出去的女儿。”
“让她陪着她娘吧。”桂枝爹在门口看着宋家人远去,“她们娘俩也不知道是什么命。将来我去了,总归是要和你合葬的,她娘,眼前有个闺女也好。”
桂枝爹拍了拍媳妇的手,转身进了屋:“我比你大,将来不免要走在你前面。你要是愿意守的话,咱俩就一个地穴安葬。要是你不愿意——”
“你胡说什么呢?”桂枝后娘打断他的话,“咱家桂花是守灶女,我还能去哪里,你也不看看咱们都多大了?我这不是怕你不跟桂枝娘合葬,族里说过不去。”
“刚才我和宋家人去族里说过了,桂枝陪着她娘,我就不合葬了。宋家人会把桂枝娘的墓碑一起换了。”桂枝爹叹道,“我去跟族里说,你别管这个事。桂枝我没养过她几年,她嫁人了我也没要她孝顺,就这样吧。”
桂枝丧事是宋大伯宋大伯娘帮着操持的,宋老根的大师兄上门吊唁。大师兄看着宋老根昏头昏脑的别人让做什么做什么,不由地担心他道:“老根啊,你还好吧?”
“桂枝刚去,我这心里一时没了主心骨。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宋老根嗫嚅着,跟个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
“弟妹生的孩子呢?”大师兄知道宋老根平常不管事,直接从爹娘手里送到了媳妇手里,人单纯,就是自己没拿过主意。
“两个小的在四哥那里,四嫂帮着请了奶娘。”宋老根这个时候顾不上孩子了,当初桂枝怀孕的时候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伤心。
“你家里这多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啊?”大师兄看着宋老根家里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几个孩子如同雏鸟失恃,不由地担心。
“师兄您要是不嫌弃,我就继续给您干活。”宋老根知道自己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只是有孝在身,能不能再去做工就要看主人家。
“这当然好,家里走得开的话,你还是去给我干活。家里又多了两张嘴,孩子们都指着你呢。”大师兄看着宋老根颓丧地样子不免心疼,给了他保证。
过了桂枝头七,宋老根托爹娘看顾着春芽姐弟,背起工具箱走了。
宋老根走后,春芽担起了长姐的责任,看顾着弟弟妹妹。宋老根家里很快恢复了平静,靠山村的人在叹息过几回之后,趁着春耕农忙之前,娶亲的娶亲,嫁女儿的嫁女儿,日子还在继续。
桂枝二七宋老根没有回来,宋老四和宋四婶带着两个奶娘抱着双胞胎回来祭拜桂枝。
“根子这么忙啊,忙些好,有事情干不会胡思乱想。”宋阿奶早早期盼着,宋老四的骡车一拐进来她就看到了,等骡车到眼跟前,人一个接一个地下车,没有宋老根,宋阿奶眨眨浑浊的眼睛这样说。
春芽带着柱子和春苗在家里,三个孩子头上戴着白布,宋阿奶嘱咐他们不要出门,更不要往别人家里去,身上有孝的人遭人忌讳。
春芽按照头七的菜式准备祭拜用品,春苗缩在灶膛里烧火,只有柱子围着骡车看了几回才问:“四叔,我爹不回来么?”
“你爹忙,走不开。”宋老四拍拍柱子的肩膀,“如今家里的事就靠你了,你要快点长大。”
柱子听了宋老四的话点点头答应了,跟过去看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双胞胎。
两位奶娘穿着酱色的袄子,年龄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头发梳得光光的,挽成髻,没有一丝点缀。两个小孩儿被她们抱在怀里安静地睡着。
柱子探过头去看,两个奶娘对视了一眼,坐了下来,将襁褓放在腿上,露出孩子光洁的小脸,双胞胎的脸蛋不再是刚出生时红通通的模样,脸色白净了许多,闭着眼睛抿着嘴巴睡觉。
宋阿奶走过来看到了叹息了一句:“他们倒是命好。”
过了正月村长来找宋阿爷,春芽家的木栅栏门紧闭着,门口放着白色的丧棒表示这家有人刚刚过世了,人们看到丧棒自然会离开,连村里的小孩子也被嘱托着不要到丧家来打扰。春芽家里静悄悄的,没有哭声,也没有孩子的吵闹声。
二春家后院连着前院,堂屋中间的门前后都大开着,宋阿奶穿着黑色的袄子呆坐在堂屋里,呼啦啦的风吹过她白花花的头发,浑浊无光的眼睛盯着地面。
“宋阿奶。”村长踏进了屋子,看到的是一个老年丧媳的悲伤的老母亲,宋阿奶精神头明显不好了。
宋阿奶抬起头看了半天才眨眨眼睛回过神来:“啊,村长来了,老头子,老头子呢。”宋阿奶站起来一边让村长坐一边四下里张望着走到前院,转了一圈才回来说:“老头子和二春一家子去老大家里了。”
村长站起身来告辞,宋阿奶殷勤地送出门来。村长摆摆手:“回去吧,家里没人。我自己去找你家老大。”
宋阿奶目送村长远去,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色,摇着头走到春芽家门口喊道:“春芽,变天了。”说着大开门走了进来。
春芽正拿了供桌上的饭换上新的,一碗浑圆冒尖的白饭,一碗双面煎得金黄的豆腐,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宋阿奶赶忙上前两步将米汤端了下来:“春芽,供桌上不能上湿的。”宋阿奶叹了口气,揉揉春芽的脑袋,“记住了,啊?”
“是。”春芽垂手站在一边,宋阿奶拿了一炷香点了插好,才说:“等过了七七,一天供一次饭就好了。”
宋阿奶看了看堂屋里除了一张小供桌和桂枝的牌位,其他东西都收走了,空荡荡的。春芽身上还是热孝里的麻衣,不由地问道:“柱子和春苗呢?”
“天冷,我让他们在炕上叠元宝呢。”春芽回答宋阿奶的话,手里端着米汤。宋阿奶走进西屋,柱子和春苗都坐在炕上埋头叠元宝,炕上堆满了半炕的金银元宝,几乎把两个人埋了进去。
宋大伯家里,宋阿爷正和儿孙们商量着今年春耕的事。
“根子家的地我带着老二去种。”宋大伯想了一会,对二春说:“老大地多,自家也忙不开。老二地少,回头孩子都送过来给你娘照看。”
村长就是这时候走了进来。宋老大家里虽然没有挂丧,全家都穿着黑色的袄子,大春媳妇二春媳妇头上簪着白花,所有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悲戚。
“村长。”宋大伯看到了村长进门连忙站起来迎了出去。
“宋阿爷在呐,”村长跨过门槛看到大春一家二春一家都在,不由地问道:“宋大嫂呢?”
“娘不舒坦,在炕上躺着呢。”大春媳妇倒了一碗茶递给村长,拉着二春媳妇走进房里看望自家婆婆。桂枝去了,整个宋家最伤心的就是宋大伯娘。
桂枝就比大春大几岁,宋大伯娘自己没个闺女,几个儿子猴子似的坐不住,婆婆身子又不好,是桂枝一直帮衬着她,在儿媳妇娶进门之前,灶上有桂枝帮忙,带孩子有桂枝帮忙,下地有桂枝帮忙。桂枝说是长工,干的却是长工和丫头的活,一点也不挑剔,教什么学什么,听话得不得了,宋大伯娘忍不住偏疼她,拿她当自己女儿那般爱护着。桂枝知道谁对她好,宋大伯娘有时候忙起来没空吃饭,家里男人多,没人记得这个事,锅里有多少吃多少,桂枝就把自己的馒头悄悄藏起来,等晚上偷偷拿给她。
宋大伯娘躺在床上淌泪,桂枝这一去跟挖了她的心也差不了多少。宋家三个媳妇,自己是掌家大儿媳,婆母说多少话都得听着。老四媳妇是城里姑娘,婆婆也管不到她头上。桂枝是小儿媳妇,根子又受宠,婆婆也少说她。桂枝分家后说自家不懂事硬是磨了公公婆婆住过去,公婆不愿意,还是老四将房子让了出来,让公婆带着大孙子住,宋大伯娘这才能在家里舒服地喘几口气。
“娘,村长来了。”大春媳妇端了洗脸水进来,“娘洗把脸吧。”二春媳妇将婆婆扶了起来,卷起她的袖子,热毛巾递到了她的手上。
“娘,你放心,我每天都过去看春芽柱子她们呢。”二春媳妇安慰着婆婆,“弟弟妹妹们都好,吃得也好,供桌做得也好。”
宋大伯娘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媳妇撑着坐了起来:“你们扶着我,去春芽家里看看。”宋大伯娘挣扎着起来去看了春芽姐弟一回又陪着一起叠了一会元宝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