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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毂 第1章 第一章

作者:夷非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11 12:20:06 来源:文学城

他说平生最是厌烦镜子,这让他想起年少的事情,与他脑袋里的鬼。他不迷信,却称那事物为鬼,比较这个鬼与他一模一样,从九岁那年就存在他的身边,年少懵懂的他以为是同学恶作剧,他一向不喜与同学相处,便当作不存在,认为这样自然可以息事宁人。

可是强打镇静走在回家路上时,那声音依然在喊他,喊的他头皮发麻,双腿颤抖,声音飘飘渺渺细听却是他自己声音——是谁?他咬牙回头,再回头,身后只有被艳阳拖长的影子与书包的皮革味,和一阵卷地枯叶而过的风。

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对他说话。

寒意瞬间爬满脊背。

放学回家的人欢声笑语在身后回荡,他往前看是日暮西山。

他心如鼓雷,恨自己没有同行的人,该听父亲说寻一个得当的伙伴来解自己封口的习惯。走几步,便开始慌张地跑,耳边是风,还有那个叫他恐惧,与他一样的声音在同鬼魂一样的追着他,要做他缠绵伙伴一样,喊他:蒋林州,蒋林州,蒋林州——

如影随形。

家是一栋三楼,今天放课早,遇见人只有门口的抽烟发呆的老保安,小孩提着小胳膊小腿裹着一身汗冲进家门后关门,好似这样的办法可以把鬼关在门外。他满脸惶恐,张口要喊人,可话语堵在喉咙,他被房内带着暗香的风吹醒——

他记起,现在家里是没有人的。

那个声音又再说话:“你看不见我吗,你看不见我吗?”

像复读机一样,带着天真无邪,带着残忍笑意,蒋林州几乎要哭出来,索性是没有哭的,他不屑哭泣。他蜷缩在地上,捂着耳朵,身上抖如筛糠,他抬眼死死盯着墙上的钟,钟里的秒针分针时针。再过三十分钟,母亲就会回来,他第一次期待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间响起。

鬼喜欢逗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让声音在他脑袋响起,道:“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才不想看我,那好,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走。”

蒋林州于班上成绩名列前茅,是班里榜样,这样的人自然是聪明的,可惜他还是一个孩子,现在早就被这灵异事情吓的理智散的粉碎。

他鬼使神差应了,声音沙哑。

“去照镜子,照镜子,我就离开。”鬼说。

蒋林州不动,他不敢,却踌躇,鬼看出他要干什么,道:“等妈妈吗,你不去我就天天缠着你,因为我是——鬼。”鬼这样说:“我是鬼,他们看不见我,你闹,你就变成疯子,到时候谁要你,爸爸也不会多和你说一句话。”

像踩到痛处,蒋林州尖叫一声,他一下站起来,不顾头晕目眩摇头道:“闭嘴!”

从门口到卫生间需要十五秒,蒋林州不知道自己走多长时间,想走慢一点,可是回神时已经在镜子面前。

镜子,母亲常常擦拭,十分干净,什么都照的清楚,镜子里,只有一张大汗淋漓满眼惊惧的脸,须臾后带着疑惑。

鬼在他耳边哈哈大笑,他说:“看见我了吗?”

蒋林州一抖,鬼慢悠悠道:“我就是你,你再看看。”

蒋林州愣愣地对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在变化,好像在笑,对着他笑着天真无邪,却眼里带着恐惧。

原来鬼上身了,蒋林州牙关一闭,腿却松懈了,带着他的精气神,一起在落地时碎的一干二净。

这是精神分裂。

父亲放下眼镜,道。他好像再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父亲背光坐在书桌前,外头也是一个黄昏,和那日一模一样,但黄昏光线刺眼,蒋林州睁不开眼却不敢往前走一步,他低着头。父亲看着自己大病初愈的儿子,语气缓和道:“不用担心,就当是伙伴,你是我的儿子,自然和我一样,不用害怕。”

蒋林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拖鞋,上面是一只毛绒绵羊,可是眼睛丑陋,漆黑的反光对着他。这是父亲的安慰,虽然听不懂什么是“精神分裂”。但父亲说他也这样,叫他不用担心,他的话语与母亲不谋而合。蒋林州想,他爬下床找父亲告知这些,不是要听这样回答,但委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什么,想要什么。

满腔失落占满了心胸。

后来他才明白,他那时要一个安慰,不是口头的,而是一个拥抱,但那时父亲母亲都有事情做,父亲在看书,一本外国小说,母亲在织毛衣,在织父亲秋季穿的毛衣,她手里的戒指闪闪发光,和她手里的织衣针一样。

与一潭死水一般,家里对待任何事物发生都是波澜不惊,大概只有一潭死水下才可以藏着不见天日的惨烈的尸体。蒋林州走出书房,而精神分裂出来的鬼也和一潭死水一样,无声无息。

蒋林州开始厌弃镜子,他避开所有反光东西,但是会在鬼没有出来时照一照,他想,我是我吗?

须臾,他对着镜子,说:我是我。

父亲会说他的曾经,他说:医学说是精神分裂,不过是天给自己的伙伴,他与自己相依,他就是自己,是美好与罪恶的融合,父亲说给脑子那个当做孪生兄弟,你也可以试试。

蒋林州会问,你里面的人什么时候出来?

父亲说这个时会露出比平时更加温和与自负的脸,他抚摸着儿子幼小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当我要做我不确定的事情,我需要他,他是我,但他一直出现着,因为他就是我。”

蒋林州想起母亲,母亲也知道父亲的病,她什么都知道,蒋林州突然想,母亲是与哪一个父亲结合生下的他。

鬼在十二岁时把他从梦里叫醒,睁开眼一片漆黑。鬼说,父亲最近叫你许多东西,你做梦都在学,还追我跑问审问我是谁,我怕你累着,把你叫起来。

蒋林州看了一眼床头柜的闹钟,凌晨三点,他却心跳加速,他知道鬼来了,他重新出现了,他这一次鬼一定不会走的,因为他鬼知道父亲是允许他存在的。

鬼说:这三年没有出来,你想我吗?

蒋林州道:“我不需要你,我想你死,我想你消失。”

鬼沉默不语。

像是报复一般,在蒋林州整理仪容必然要照镜子时,鬼从镜子里笑着看着他,说:我就是你。

蒋林州对镜子冷笑,如今时日渐长他对父亲的崇拜日渐消退,他冷笑说,你放屁。

他把房间的镜子都撤掉,对鬼的话语爱答不理,但还是拦不住额外事故。

母亲经常照镜子,她一高兴时会破天荒把手放在他身上,拉着他对着镜子,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然后托托他的下巴,无视他眼里阴霾与恐惧,笑的灿烂:我们是一样的,要和我一样开心一些。

她总是说我们是一样的,和父亲说的与他说的相同——我们是一体的,一条血脉的人。蒋林州起初是沉默,但是后来他似乎认同这个观点说对,我们是一样的,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时的他想母亲是不是父亲的复读机,像鬼一样,鬼也是复读机,得不到他的回应就不停的重复自己的话,而母亲,在知道自己儿子对父亲的回应懈怠后开始不断的重复告诉他你与我们是一样的。

蒋林州想,我们是一家人,自然是一体的,可为什么需要强调呢。

父亲是不会说这样的简单明了的事情,他叫母亲说这些指的什么。

镜子里的鬼更得意了,眨着眼睛,语气也故作无可奈何:爸爸妈妈这样说了,我们难道不是一起吗,为什么不要我呢?父亲教你的我也在学啊。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大概是基因的差异,蒋林州从来没有想过接纳他,既然是病,就不应该存在的。

鬼冷笑:“你就嘴硬吧,对你可没有好处。”

母亲是会惧怕家庭的,她会时不时离家出走,像上个星期二开始不敢回家,在外面看见他就转身离开,像见到不干净的东西母亲那时候在买一袋药膏,那日她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揉了揉后脚跟,因为穿高跟鞋,她指着后脚跟泛红的水泡道疼死了。而无意看见他时,脸色大变,不管脚上的疼痛转身跑远了。

那时她一脸的伤。

但现在她又回来了,在这个星期二,蒋林州看见她用粉底遮住的下颚骨的淤青。

他是小孩但不是傻子,父亲说自己与他一样,却在这方面依然把他当傻子看。

蒋林州眷恋母爱,但从小到大母亲没有多少亲近他,在父亲面前她看着父亲,在他面前她看毛衣,与书,总之不是自己。

现在她抱着蒋林州笑的开心,她每一次像要证明什么才会搂着蒋林州,而不是因为他们是母子。蒋林州每一次闻见她身上一成不变的香粉味。

而这一次散发淡淡酸腐。

他喜欢香粉的味道,可再喜欢还是无法不厌恶那多出来的酸腐,他抬头看着母亲,胡思乱想:妈妈,你爱我吗?

可惜他不会问出来,他不是垂髫小儿,爱与不爱他看的出来,鬼在镜子里打量他的脸,鬼在镜子里与母亲对视,于是他挣扎起来,妈妈,我要上学了。

酸腐味越来越浓烈,在秋日正午里,他蹲在走廊描摹着枫叶上的经络,鼻尖是空气里散发的饭菜香气与落叶被昨夜雨腐蚀的沤气,他今天没有带钥匙,没办法进家门,鬼说:我闻见难闻的味道。

蒋林州心里说:鬼也有鼻子。

那个气味像东西坏掉了,长霉了。父亲昨天晚饭也闻见了,他对母亲说:是李婆传出来的吗。

母亲说是。

蒋林州知道李婆,是隔壁的老太太,老太太养了猫,模样可爱,蒋林州喜欢摸它的皮毛,李婆会在他怀里塞一根煮红薯。家里人不喜欢老人,而蒋林州喜欢猫,但他不会叫家里人发现他与李婆走的近,他厌恶那些视线。

“还有恐惧。”鬼补充。

蒋林州恼羞成怒,他把叶子踩碎,不去听鬼说话,当它放屁。他想猫了,但李婆三病两痛的,她说是肠道出了问题才吃红薯,她还展示大包的药,对蒋林州说:你可要好好吃饭,不要和我一样,吃饭吃不好,药来当饭吃。

蒋林州现在想反驳父亲母亲因为臭味对李婆的恶意揣测,他想说李婆一定去医院治病了,况且她是爱干净的。

母亲看见蒋林州蹲在家门口,她今天没有穿高跟鞋而是运动鞋,蒋林州懊恼没有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而母亲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蹲在那里,什么时候回家,饿不饿,她打开了门,异味不见了,满是饭菜香,她身上依然是香粉味,母亲招呼蒋林州回家,她说:快进来。

母亲又开始亲近他,比以往更鲜活,大概是因为什么事情高兴,失去了分寸,她摸了摸孩子的脸,亲了一口脸颊,道:“正是我们的好孩子。”

鬼在他脑海惊叫,口气含着享受:“妈妈她在亲我脸,和只会亲吻爸爸一样。”

蒋林州手指抽动,起了鸡皮疙瘩却忍不住想母亲再多抚摸他几下,但又希望她不要再抚摸,母亲中指的戒指冰凉,带着熟悉的铁腥味。

而他坐在那股萦绕三天的异味像没有侵蚀过家里的客厅,享受着罕见的温存。蒋林州心情愉悦,哼着歌走下楼梯,在他路过花坛,闻着桂花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又和鬼一样找到了他,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家的方向,可是味道不在那里,他往前走向气味传出的地方。

小区满是枫树,枫叶掩盖大部分常绿林,落叶是大片大片的红,在一片红下,蒋林州站在其中,死死的盯着红里的一模被潮湿打缕的毛发,显然已经没有生气,那物死去多时,散发满满的恶臭,蚊蝇缭绕,嗡嗡声作雷响。

那是一只猫,一只抱起来特别乖巧的猫,李婆的猫。

鬼说:其实你不要总是莫名其妙的笑。

母亲病了,在她的三十七岁,父亲四十一岁,李婆待在医院治疗的一年之后。

医生拿着血常规与B超分析起先病因是胃,但病人并没有察觉,毕竟是旧疾,三天两头的发作她也习惯,故疾病伊始是胃拔头筹的。

最后使母亲发现自己病了的,是七天前送走的月经又涌回子宫,经血干涸而暗沉,这是这一年的第三回,第三回的回经声势浩大,连着子宫与胃,母亲疼的方寸大乱,去医院才知道得了是胃癌。

蒋林州踏着夕阳回家,他站在家门口,背着书包,鬼在耳边说:好臭。

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依然带着腥味,她浑身都带着腥味,父亲坐在她身边,同以往一样,只注视母亲,他垂眼听着母亲闭着眼睛说:“好多血。”

鬼不说话了,蒋林州不言语,他脚下同生了根,他动弹不得,根把他的精气吸走,留下后背一片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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