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启十二年十二月初五,景国国都燕京城内天降大雪。
积雪覆盖了各处,寒风呼啸着刮进每个角落,刺的人骨头发凉。
烧不起炭火的百姓在屋里打着哆嗦,搓着手,望着外面的漫天雪花,只希望这寒冬早点过去。
而燕京郊外的矿场里,罪奴们的日子因为这场大雪,变得更难熬了。
天色未亮时,囚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鞭子落地后清脆的回响声。
杂役王三打着哈欠走到囚房门口,边走边将手里的鞭子甩在地上,人也甩的愈发得劲。
“一帮废物赶紧起来干活!”他嘴里骂骂咧咧着,“再大的雪也得给爷抓紧了,耽误了工期害老子挨了骂,你们也别想好过!”
囚房里的罪奴们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麻木的从阴冷的牢房里起身。
死寂般的牢房里,手腕间的镣铐随着动作开始作响,掺杂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这个矿场朝廷刚开采不久,罪奴们也是被从各个地方带过来的。
王三看着他们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死气沉沉的过去,觉得自己跟这群人一样倒霉。
他也是被朝廷从别的地方派过来的。
采矿挖石本就辛苦,还有被落石砸死的风险。
要说这地方有多遭人避之不及,看看那些人惨死的样子就知道了。
王三一想起前两天不慎被山间落石砸死的罪奴,嘴里便忍不住泛酸水。
那副开膛破肚的凄惨样,谁看了都得做几天噩梦。
要说这些罪奴的命本也不值钱,死就死了。
但被落石砸成那副稀巴烂的样子,到了阴曹地府都得被阎王爷嫌弃。
王三越想就越来气,觉得自己真是倒了血霉才被安排到这里。
他烦躁间斜眼瞅着这群从自己身旁经过的罪奴。
罪奴们大多都因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变得弯腰驼背,当有人端端正正的从自己身边过去时,王三不用看脸便知那是郑思。
他昨夜本就输了钱,心情不大好,今日照例让他挨鞭子时,下手便比往日更重了些。
他一鞭下去,其他罪奴便急忙往后躲了躲。
鞭子从郑思背上落下,当即皮开肉绽,血也渗了下来。
今日鞭子本就打着重,又刚好跟昨日的鞭伤重合,郑思身体不受控的半跪于地。
王三心里终于舒坦了点。
大半年了,他在自己手里可算服了一回软。
“贱命一条。”他鄙夷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那天被乱石砸死的,怎么就不是你呢?”
男人没有说话,缓缓撑起身子,与其他罪奴一起步履沉重的往外走去。
王三扫了郑思一眼便厌恶的转过头去,好像多看一下都会脏了自己的眼。
罪人之子,总有一天要活活打死你。
***
王三看着罪奴们都开始干活后,便使唤了新来的监工,自己搓着手打着冷战回了居所补起了觉。
睡的差不多时,他被一阵尿意憋醒,肉遮掩往外一看,大雪已经停了。
他半睡半醒的走到一处无人之地,脱了裤子正半眯着眼释放着,后面就有人喊他:“三哥,巡逻的说有人在附近烧纸钱,让你去看看。”
王三一听到来了活,又开始骂骂咧咧:“没完没了的,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事。”
他提起裤子往烧纸钱的地方走去,刚看到那边的几个人影,正准备开口发话,脚底突然不受控的一滑,直接在雪地里摔了个趔趄。
他费力的从雪里爬起来,人也愈发来了脾气,开始扯着嗓子叫嚷着:“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那里撒纸钱,官家的地也敢干这晦气事!滚,赶紧滚!”
他边说便朝那几个人走起,等中间拿着纸钱的女子转过身来时,王三突然骂不下去了。
那女子长的真是好看,一眼就让人目不转睛。
王三是个光棍,平日里也没机会见到女的,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遇到好看的,嘴巴里便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他目光里多了些猥琐之态,笑眯眯的往那一男两女跟前走去。
那三人穿着体面却不招摇,王三觉得应该不是什么高贵身份,调戏两句也无伤大雅。
“小娇娘大冷天的跑这来,也不怕冻着。”他边笑边搓着手,看着那女子精致的面容,“冻坏了可多惹男人心疼呀。”
那女子约莫不到二十,五官明艳,右眼下的美人痣更显风情。
她看着王三,只冲身边人递了个眼神,便转身继续洒着手里的纸钱。
王三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就被同行中那个高个男子从后面架住了双手,一时间动弹不得。
接着,就看另一容貌姣好,面容清冷的女子走到他面前。
王三还未开腔,脸上就被左右开弓挨了两下。
“调戏女子,打。”女子面色平静的说。
“嘿!臭娘们,”王三瞪直了眼,“你哪家的,官家的人也敢……”
啪啪!又是两下。
王三彻底来了脾气,可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就听对方说:“对长公主不敬,打。”
什么?
这小娘们刚才说什么了?
长公主?
王三不屑的笑骂道:“长公主能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冒充皇亲国戚,老子现在就把你们抓了......”
王三正说着话,无意中瞥到了他们停在附近的马车。
那车辕和车尾配有的孔雀羽毛,已经彰显了些身份了。
那打他的女子从怀里拿出了公主府的令牌,在他眼前晃了下:“骂够了没有?”
王三彻底信了。
长公主陈瑶,圣上唯一的同胞妹妹,怎么会来这里?
王三再次看了眼那容貌卓绝的女子,对方随意一瞥,眉眼间的不屑便让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长公主,求公主恕罪。”
陈瑶一边将手里最后一张纸钱撒了出去,一边慢悠悠的说:“再有下次,本宫找人割了你的舌头。”
“是,是,不敢了。”王三如惊弓之鸟般连连应着。
陈瑶扫视了下这周围。
岳山山石奇形怪状,形态各异。
峰峦如画的岳山,此时也已覆上了一片白茫。
陈瑶的夫君袁子仪生前时不时会来这里游猎,陈瑶便决定来这里为他祭奠。
去年她来此祭奠时,岳山下是没有官兵巡逻的。
陈瑶再看看这人一身官差打扮,遂问道:“这岳山什么时候变成官家所管了?”
王三低头俯身解释着:“半年前岳山附近发现了铜矿,整片地便归朝廷所管了。”
然后殷勤的指了指不远处:“就是那里。”
他这么一说,陈瑶倒是听到了些许轻微的敲凿声。
她从未去过矿场,便冲王三吩咐道:“带本宫去看看。”
王三有些犯了难。
公主到底是金贵之躯,矿场那是什么地?
一群衣衫褴褛脏兮兮的罪奴,每天被官兵污言秽语的又打又骂,这过去了可不污了天家人的眼与耳。
陈瑶身边的侍女冯雨与护卫吴宁,知道自己主子说一不二的脾气。
但两人对视一眼后,还是决定先劝一劝。
今日先驸马的忌日,不然也不会在天冷雪大时来到这郊外之地。
如今人已经祭奠完了,这荒冷之地便不宜久留。
“公主……”
冯雨刚开口,陈瑶就抬了抬手表达出自己不想听的意思。
“带路。”陈瑶瞥了王三一眼。
王三看着公主不容商量的神色,只能硬着头皮低眉顺耳的将人领了过去。
马车开往矿场的路上,陈瑶看到了很多或蓝或紫的植物在雪地里稍稍露了头。
因平日未曾见过,她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王三眼尖,跟在马车跟前解释道:“这矿场上的花草经常是这样的颜色。”
回头又恭恭敬敬的说:“矿场比山下更冷,公主当心别受了凉。”
陈瑶下了马车后,果然控制不住的先打了个喷嚏。
露天矿场冷风肆虐,细碎的风鸣声从耳边刮过,刺的人耳朵生疼。
冯雨赶紧上前拢了拢陈瑶的裘衣,劝道:“主子,要不还是回去吧。”
陈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矿场上。
寒风中,无数衣衫单薄的罪奴戴着镣铐站在山石间,用力敲击着铁镐石锤,在官兵的叫嚷声里采集着山间的铜矿。
矿场管事听到长公主前来,急忙跑着出来迎接。
陈瑶视线依旧停在那群穿着囚衣,手戴镣铐,正在山石间挖凿铜矿的罪奴们身上。
接着,她的目光锁定在了不远处一个背对自己,挖凿着山石的男子。
她用手指了指对方:“那人身上怎么那么多伤?”
那男子在罪奴中确实有些显眼。
他身上带着比其他罪奴多许多的鞭痕,单薄的囚衣早已浸染了无数血迹。
他背影虽也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却努力挺直着腰背。
陈瑶不知道,眼前这个身型颀长,仪态端正的男人,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有了这么重的伤。“他呀。”管事的望着那男子,嗤笑了下,“身上的伤口可是民心所向啊。”
他边说话,手上不自觉的轻晃了下鞭子,又在望向陈瑶后,不自觉的收敛起来。
“这罪奴就是郑家的余孽郑思,两年前在燕京城里游街示众的那个。”管事的边说边用手指向对方,“景国战败蛮国,袁家父子战死沙场,可不都是因为他爹通敌卖国。”
说到这儿,管事的咬了咬牙,恨不得往地上再吐口痰来。
“他成了罪奴,值守的人每天打他几鞭子,也算是给景国十万亡魂出口恶气。”
想到这,管事的忍不住叹口气:“可怜那袁家父子啊.....”
他正说着,就被王三扯了扯袖子,看着对方冲他挤眉弄眼。
管事的不知道他这是何暗示,直到对方用下巴轻轻指向长公主时,才猛然反应过来。
那位袁家公子不就是长公主的亡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