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朝赶忙搀着成之染回屋,府中待命的稳婆闻讯而来时,她已经在榻上疼得呻#吟。
临盆的阵痛格外漫长,她头晕脑胀,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耳畔只听闻断断续续的低语。
徐崇朝始终守在榻前,成之染有时睁开眼睛,目光仿佛望向他,仿佛又从他身上穿过。
一座巨大的蜀锦云屏遮断了她的目光,栩栩如生的花鸟斑驳了一片,忽而一个个抖动起来,隐隐地要从屏风上生出根脉。
潮水般的剧痛袭来,成之染疼得流出了眼泪,抓紧了徐崇朝的手臂,却依旧固执地扭头朝外间望去。
徐崇朝听到她残破的话语:“阿扇……还没有回来?”
“什么时候,你还念着她!”徐崇朝握住她的手,道,“莫要再想这些了!”
成之染挣扎着,想要摇头却没有力气:“不……我——”
她的话猛然被掐断,旋即迸发出痛苦的哭喊,汗湿的面容仿佛被秋雨吹打,像一朵凄艳的花从枝头萎落。
她几乎疼得失去了知觉。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贺楼霜正吩咐稳婆备药,闻声与徐崇朝对视一眼,匆匆出了门,门外隐约有人在交谈,被屋中吃痛的叫声遮盖,零零落落地让人听不分明。
徐崇朝心急如焚,为成之染擦了擦汗水,她倏忽睁开了眼睛。
“女郎!”一道人影赶到榻前,新雨的凉气冲散了内室的血腥。
是江萦扇回来了。
她仿佛看到成之染眸中亮起微光。
“青州……青州如何了?”成之染勉力问道。
江萦扇禁不住红了眼眶:“梁公答应了。”
成之染听到这句话,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徐崇朝发觉手臂一松,绞痛已让她昏厥过去。
稳婆知晓这一胎不甚安顺,执意要徐崇朝离开。
徐崇朝不肯,架不住贺楼霜和江萦扇百般规劝,只得离开。江萦扇毕竟尚未出阁,也随他到屋外,阶前凉雨扑打在奔波已久的面容上,她喟然闭上了眼睛。
后宅奔忙了大半天,产房内终于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江萦扇倏忽想到了京门的清角,那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耳边。
徐崇朝已经冲进了屋中,贺楼霜抱着个小小的襁褓,浅笑道:“恭贺郎君,喜得贵子。”
襁褓中的婴儿嚎哭不止,徐崇朝接过襁褓,那哭声反而更大了。他要将孩子抱给成之染,却被贺楼霜拦下。
“先不要进来。”云屏相隔,传来成之染的声音,似有些哽咽。
徐崇朝吃了一惊,那隐约哽咽却仿佛再也难以抑制,他听到对方悲切的声音。
“长安……长安……长安!”
徐崇朝越过屏风,成之染依旧躺在榻上,望着他,不由得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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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镇国大将军府一时间门庭若市,前来庆贺的百官公卿车马辐辏,络绎不绝。
她身子依旧憔损虚弱,没力气见客,一应酬答交接,都由徐崇朝打理。因着成襄远和徐望朝的丧事,他二人都无意铺张,一切从简。
天子亦遣使到府中慰问,成之染强撑着下了地,隔着外间的云屏,向使者答谢。
使者很是过意不去,道:“第下不必勉强,今上体恤,免了朝参,第下好生将养便是。”
成之染嘴上答应着,依旧闲不住,每日仍旧倚在软榻上,听江萦扇给她朗读书奏。
青州刺史的人选尘埃落定。苏弘度即日渡江,走马上任。
朝中对此也并非没有微词,只因他父亲会稽王薨逝才半载,按照礼制,他理应居丧哀毁。
然而毕竟是天子夺情,那些隐约微词也止于唇舌。
据说苏弘度离京之时,效法前贤,穿的是一身黑色官服,在江波之间十分引人注目。
江萦扇提及此事,倏忽令成之染想起,当初柳元宝北伐关陇,也是以墨绖从军。
世事难料,情非得已。
如今柳元宝凯旋回京,做了天子的殿中将军,柳诣九泉之下,也该了然无憾了。
成之染沉思良久,唤来宗寄罗,问起她与柳元宝的婚事。
宗寄罗难得有些忸怩,道:“日子定在中元之后。”
时日将近,成之染自忖难以赴会观礼,苦笑道:“抱歉啊,十三娘。”
宗寄罗知晓她这一胎劳心费神,如今还十分虚弱,虽难免遗憾,也无可奈何。她摇了摇头,道:“你只管养好身子,等成婚之后,我再来看你。”
成之染望着她的面容,十余年风云流逝,不由得湿润了眼眶。
宗寄罗笑道:“你如今怎么如此多愁善感?”
她多愁善感?
成之染试图否认,可仔细一想,似乎确实如此。可是,她明明不是这样的性子。
宗寄罗握着她的手,想要安慰她,话又难以说出口。唯有将来漫长的时日,才能磨平记忆中的伤痛,再多的话语,都只是徒劳。
成之染喟然叹息。
到了中元节那日,或许是百鬼夜行的缘故,襁褓中的徐长安哭得格外凶,从天亮哭到天黑,连嗓子都要哭哑了。
傅姆一群人手忙脚乱,这孩子偏偏不住声,众人都以为是撞上了邪祟。
成之染没有说什么,抱着嚎哭不止的徐长安,从卧房走到后园的一处小阁。这一路,她走两步就要歇一歇,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滚落,徐崇朝紧跟在她身边,看得十分不忍。
可她执意如此,旁人都没有办法。
那小阁从前是什么用处,早已无人知晓,如今已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成之染一早吩咐了,在阁中立起香案,供奉着几尊神主。
阁中的烛火亮起,幽幽微茫照亮了这方静谧的天地。
徐长安不知何时止住了哭声,被成之染送到傅姆怀里,也只是张大了眼睛,咿呀咿呀地试图抓住什么。
成之染在案前伫立良久,对着那一排神主,郑重地捻香礼拜。
徐崇朝目光掠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烛光之间闪动。
元破寒,徐望朝,石阿牛,赵小五……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成之染垂眸,道,“可我更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
还正当少壮之时,一朝长逝,天人永绝。
徐崇朝也随她捻香礼拜,忽而道:“为何没有麒麟?”
“我留不住他,”成之染说道,“他在我心里,只在我心里。”
夜风吹开了窗子,明亮的烛火猛地抖动起来,徐崇朝望着她,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哀婉的神情,随着鼓动的夜风,在烛影之间斑驳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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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元宝和宗寄罗由祠部尚书殷适之主婚。殷适之与柳元宝伯父柳访曾是祠部的同僚,因学问之道而颇为投契,对这桩婚事也尽心尽力。
如今柳访已高迁侍中,虽年事已高,为小侄操持婚礼,仍十分严整。
江萦扇观礼回来,向成之染说道当时热闹的景况,成之染听得入神,悬着的一颗心也落回肚子里。
诸事顺遂,甚好。
二人闲话之时,有通传来报,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孟元策到访。
江萦扇难掩意外。徐长安刚刚出生时,平昌孟府已经送了贺礼来,孟元策不必再跑这一趟。况且他身为男子,如今要见成之染,多少有些不方便。
成之染心中一动,孟元策既然亲自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
她唤人请孟元策入内,隔着硕大的屏风,与对方遥遥相对。
孟元策待她将左右挥退,方才开口道:“我本无意叨扰第下,此番冒昧,是为了江州而来。”
“江州?”成之染眸光微动。因桓不疑罢官而空置的江州刺史,至今还尚未补缺。
“朝议纷攘,百官都各怀心思,”孟元策叹息一声,道,“梁公属意于成家四郎,第下以为呢?”
成齐远年方十五,在成氏子侄中固然稍大些,可毕竟还过于年少。
成之染不由得皱眉:“天下岂是儿戏?”
孟元策颔首:“梁公自然知晓。”
纵然成齐远到了江州,也不过像荆州和豫州一样,诸事皆决于彭城。
成之染摇了摇头:“朝廷又不是无人可用。不可,不可!”
“那第下以为谁最合适?”孟元策问道。
成之染不答,只是道:“不可再以老弱临州,至于是何人,又有何差别?”
孟元策沉吟半晌,并未在府中久留。成之染思忖,他大概是来给她提个醒。
数日后,东府温太妃又派人送了补品来。
来人恰是成齐远。
成之染将成洛宛抱来,硬塞到对方怀中,道:“府中如今又添了孩子,对练儿那边多有疏漏。你在这里多留些时日,练儿喜欢你,你多陪陪她。”
成齐远与成洛宛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无语:“阿姊,我都已经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啊。”
成之染不由分说,道:“来到我这里,你就是。”
成齐远本就伶俐,心念急转间琢磨过来,他阿姊要将他留在府中,只怕不是陪伴成洛宛这么简单。
他索性利落地答应了,让仆从回去给东府说一声。
他父亲成雍在东府视事,天都快黑了,去镇国府送礼的一行人才匆匆归来,其中却没有成齐远的身影。
仆从回禀道:“四郎君被镇国留下了,陪小娘子玩。”
成雍起初并未多想,可许多天过去,成齐远一直不回来,他便有些纳闷,派人去镇国府打听。
成之染回话道:“四郎正是精进的时候,少不得多加历练。留在我身边,请阿叔放心。”
成雍思前想后,有一日看见中书令萧璞对江州之事三缄其口的模样,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明白了成之染的意思。
他又气又急,派成修远去镇国府要人。成之染没有放人的意思,成修远也不敢跟她顶嘴,麻溜地回去给成雍告状了。
成雍也无计可施,只好委婉地将此事传信给远在彭城的成肃。
他父女二人之间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想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