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位于西街,临近西市,最是热闹。这也是皇上偏爱,怜惜谢远山将军常年镇守边阳关这等苦寒之地,有意把他的府邸安排在京都繁华之处。
谢宁坐在轿中,每多看一分这京都繁华之景,心中就多一分破釜沉舟的勇气。
很快,就到谢府。
将军府门前挂着两个硕大的红灯笼,衬得“镇远将军府”这块烫金的御笔匾额更加熠熠生辉。谢远山已经接到风声,早早在门口候着。
谢宁下了轿子,也有等候多时的婆子丫头迎着她往内院里带。
远远地,谢宁听到谢远山与刘公公寒暄,惊觉谢远山貌似憨厚实则熟通人情世故的一面,不由得嘲讽一笑,谁说善于打仗的就一定是粗人呢?谢远山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肚子里都是算计。
婆子丫鬟们才把谢宁送到内院,李婉就脸色阴沉,“好大的胆子,真是在边阳关净学会了些没轻没重,那长公主也是你能支使的?昨儿当着贵妃和长公主的面,我没好说你,真是把我和你爹的脸都丢尽了!成何体统!”
李婉紧紧攥住手指,浑身怒气,谢宁却并不在意,只是眼神掠过母亲的手背时,目光忽然顿住,她盯着那一块青紫,语气陡然转冷,“他又打你了?”
李婉原本的怒气一窒,局促的捂住手背,脸上慌乱之色闪过,更加色厉内荏,“说你的事儿呢,你又胡乱攀扯什么?”
谢宁盯着她,冷笑道,“你倒是顾全了体统,只怕到最后,顾不全性命。”
她略带嘲讽的语气彻底激怒了李婉,“谢宁!你失心疯不成,怎么说话呢?再说,你爹他只是喝多了酒,平时里对你我还不够好吗?你也可着这全京城看看,哪家大门大户的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我平日里多劝你爹纳妾他都不肯,他这样的,全天下能找到几个?全是我对不住他——”
谢宁听不下去。她觉得自己的娘就像被人下了毒,毒坏了脑子,明明被谢远山打得体无完肤,却竟然还总觉得是自己对不住谢远山。谢宁几次张嘴,又憋了回去。她真得很想知道,如果母亲此刻知道,不久后她真的会被谢远山活活打死,现在还会不会这般维护他?
谢宁清楚记得,除夕宫宴之后不到半个月,她就被下旨送进习艺馆学习宫规。而她的母亲李婉,在元宵之后随谢远山返回边阳关的路上,会被活活打死。但谢宁要等到次年三月赐婚大典结束,才能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报信儿的只说是李婉禁不住旅途劳顿,旧病难医而亡,又时隔一年,谢宁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谢宁有心,当初收敛尸身的士兵和被打发的侍奉丫头都能告知谢宁真相。
粗粗算起来,她十七岁入宫,十八岁被封为太子妃,赐婚结束后得知母亲死讯,为母亲守孝三年,二十一岁那年才真正入主东宫。
当然,她和萧容真正相识发生在不久之后的习艺馆,但直到二十五岁从安定门一跃而下,她和萧容的关系才彻底断绝。
现在回想起来,在京中八年,每一天都是噩梦。包括和萧容厮混沉沦的那些时光,都像是引人入彀的毒|药,所有的亲昵旖旎,在撕破真相后只剩下鲜血淋漓。
母亲爱过她吗?应该是爱的,但是母亲的爱里带着毒,这份毒的引子是谢远山,她的母亲李婉愿意为了丈夫献出一切,当然包括女儿。谢宁知道,娘亲心中有杆秤,一头是她,一头是谢远山,但她显然远远不敌谢远山的份量。
萧容爱过她吗?应该有过,毕竟堂堂长公主殿下,如果对她没有一点感情,绝不至于以身入局,能与谢宁耳鬓厮磨水乳相融。但是,萧容的心里也有一杆秤,一头是微不足道的谢宁,另一头是泼天权势。在权势面前,谢宁又显得太不值一提了。
谢宁生命中最重要最在意的两个人,却都并不将她视为最重,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现在谢宁也不愿以她们为重了,别人不在意她,她自己在意自己。她和谢远山的斗争,将是她这一生斗争的开始,谢宁已经知道,唯有斗争,才能真正获得平静。一切靠上位者所谓的赏赐和良心得来的,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们可以给,就可以拿走。
至于良心,那更是那些人少之又少且极不可靠的稀罕物了。
更何况,谢远山就没有“良心”这个东西。
李婉的喋喋不休,在谢远山过来的那一刻终于划上休止符。
谢远山收起笑容,锋利的眉峰一聚就透出一股慑人的凶悍,“年关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在长公主府上叨扰?你娘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不必说多重的话,只需要脸拉下来,语气一低,配上一身肃杀之气,足以让人腿软。
谢宁上辈子最怕的就是爹训话,然而现在再来看也不过如此。既然觉得她除夕夜宿公主府不妥当,昨夜怎么不见去寻?若是寻回人来,如今再骂,也算有始有终,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年关时节女儿不在府上,却连问都不问,现在才来顾劈头盖脸责骂,到底该怪谁?
一时间,谢宁甚至觉得,上辈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是荒唐可笑!
今时不同往日,她静静地听谢远山训斥,神色也很平静,全然不似过去那样惶恐不安,就连谢远山这样以粗人自诩的莽汉,都觉察出不对来。
然而,谢远山并不了解谢宁。这个女儿一贯给他的感觉是胆小呆板,现在这个表现好似也只是呆板罢了。谢远山眉头皱得更深,收起话头,转而道,“有要事交代你。”
谢宁垂眸,对他要交代的事情心知肚明。
果然,就听谢远山缓和了语气,“你是我谢远山唯一的女儿,皇上疼你,怕你将来没有好出路,给你配了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你要懂得皇上的大恩大德,将来好好辅佐太子殿下!”
李婉这才面露喜色,瞪谢宁一眼,“听到没有,你这丫头,木得跟个死人一样,皇上要聘你为太子妃呢!这真是天大的福气!不然以后,你能嫁给谁呢?你看看你,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段没身段,连礼数都不知道,这多亏皇上看重你爹,全是沾了你爹的光,你才能有这样的好命!”
“以后做了太子妃,可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副死人样,你要懂得讨太子喜欢!”
“你娘说的没错,女子出嫁从夫,最要紧的是讨得丈夫欢心,只是你的丈夫非同寻常,自然对你的要求也和寻常妇人不同,”谢远山道,“这些事倒是不急,以后谢宁就留在京中,去习艺馆学几年规矩,等太子弱冠礼之后再行赐婚,不然,她现在这个模样,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
上辈子,她的爹娘就是这样把她“交代”出去的,从头到尾都没有谢宁开口的机会。
谢宁平静地看着他们,直到李婉觉察不对,“怎么,你高兴傻了?”
谢远山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刻也看出谢宁的反常,略做思索,以为是女儿对于独自留京有所抗拒,便道,“太子今年十七岁,距离弱冠还有三年,这三年时间,你好好在习艺馆学规矩,等日后赐婚,你就会正式成为太子妃,也让爹娘脸上有光!爹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日后老了,还指望你多帮衬点呢!”
“当然,你做了太子妃之后,爹娘也是你背后的依靠!再怎么说,你爹我也是手握边阳关大军的镇远将军,日后你要是生了儿子,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谢宁听烦了。爹娘喋喋不休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让她做好太子的狗,同时也做好爹娘的血包,不仅要讨好太子,还要一心为她爹撑腰,毕竟,她背后唯一的依靠,就是她的爹娘呢!
谢宁怀疑自己上辈子到底怎么做到听完这些话,还一字未反驳?是了,她上辈子满心都是害怕让爹娘不满意,所以哪怕觉得这些话听着不对劲,还是选择乖乖地做爹娘手中的牵线木偶,最大的反抗就是在习艺馆时误认为萧容是太子,努力接近“太子”,异想天开地指望“太子”会因为讨厌自己而拒绝她这个太子妃。
谁又能苛责一个从小被责骂大的人,能够一瞬间拥有反抗的勇气呢?
有毒的血脉亲情就像是一滩淤泥,脏臭不堪但藕断丝连,对于出身其中的人来说,想要挣脱,往往要付出削筋断骨一般血淋淋的代价。
谢宁不想再听,她上辈子从萧容身上发现,女子从来就不比男人差,甚至,要远远强过大多数普通男子。而她生而为女不是错,真正错的是千千万万个她爹娘这样的人,谁说女子不如男?
谢宁抬眸,直视着以往很少敢正眼看的亲爹,短短一句话说得非常清晰,“我不做太子妃。”
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空气好像停住了。
李婉呆滞一般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谢远山也愣怔片刻,而后语气森寒,“你说什么?”
“我说,”谢宁并不介意再重复一遍,“我,不,做,太,子,妃。”
这一次,她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从唇齿中跳出来,前所未有的清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谢宁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原来表达自己也没有那么难!
然而,下一秒,“砰”地一声,谢远山山抓起茶盏,狠狠砸到谢宁头上。镇远将军的手笔,自然是准之又准,谢宁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巨大的撞击让她踉跄几步,撞到门框上才借力稳住身形,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眼花,脑袋嗡嗡响。
李婉惊呼一声,却被谢远山的怒吼声盖住,“放肆!”
“混账东西,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皇上让你做太子妃,那是你上辈子积德!有你说话的份儿了?!”
李婉追上前去,手忙脚乱给谢宁擦血,一边心疼,一边责骂,“你这孩子,疯了不成!太子妃这样的身份,多少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那可是一生的荣华富贵!再说了,自古以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愿不愿意?”
“快别说傻话了,看把你爹气的!仔细回头你爹抽你!”
谢远山已经让人去拿鞭子了。
谢宁冷笑一声,“只怕他不敢。”
“我不敢?我不敢!”谢远山怒气冲冲,像头失去理智的疯牛,“好好好,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谢宁抬起头,血珠顺着眼窝留到她鼻翼,语气却依然镇定,“这里是京都,不是边阳关。天子脚下,皇上前脚和你商议完要聘我为太子妃,你后脚把我打得半死,到时候传到皇上耳中,谢将军,不知道您该怎么交代呢?”
谢远山高高举起的鞭子,就这么停在半空。是啊,皇上刚说有意聘谢宁为太子妃,结果自己回家就把谢宁打了,这……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意识到这一点,谢远山顿时面黑如碳,更加气喘如牛,眼珠都气得发红,“放肆,放肆!混账东西!”
他拿起鞭子,肆意发泄,把前厅里的茶盏杯具通通抽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李婉给谢宁擦血的手愣在原地,她不由得看向女儿,一时间,竟觉得这个女儿陌生得很。
谢远山像个发狂的疯牛,自己乱抽一通后,瞪着谢宁咬牙切齿,“好,我不打你,但是,太子妃这事,你最好给我乖乖认下,不然,别怪我这个当爹的不讲情面!”
谢宁抹掉流到眼角的血,“我不认。”她不仅不认,还要火上浇油,“除非我有个弟弟,能在你们百年之后成为下一个谢将军,像你一样,因为忠心耿耿给皇上卖命而被爱重。”
她没有直接指明那个所谓的弟弟,但就是要逼爹娘撕下那层“为她好”的假面。真要是为她好,怎么可能在家里埋藏这么大一个秘密的情况下让她进宫?与其说这个弟弟将来会成为她的靠山,不如说或许将来能因为她博得太子欢心而给弟弟一条生路。
要知道,但凡边关重将有子嗣,哪个能不成为皇帝重点关注对象?一要防止边将拥兵自重,二也会以子嗣为软肋,三则也会对边将子嗣寄予厚望,希望子承父业。谢远山的隐瞒表面上无伤大雅,然而他是因“忠”得皇上信赖,隐瞒就代表着“不忠”,不忠是为人臣子尤其是为将大忌。
一旦东窗事发,谢远山顶多是解甲归田,毕竟也到年纪了。可被困宫中的谢宁呢?到那时,无所依仗又失去了皇上的重视,甚至对太子也彻底失去利用价值,这种情况下,谢宁能有什么好下场?
上辈子这一切都瞒着她,谢宁不过是一枚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但现在,谢宁要掀翻这盘棋。
她这意有所指的话彻底断了谢远山的后路。
本来,谢远山还打算直接将人绑起来,饿个几天,把人饿服了再放出来,到时候,就算谢宁心里有怨,可一旦入宫,谢宁身后无依无靠,还是只能向他这个亲爹服软。
但是现在,牵涉到他唯一的宝贝儿子,谢远山好像突然被人按下暂停键,狂怒一扫而空,立刻冷静下来,只是眼神却像淬了毒,寒意森森地盯着谢宁,“你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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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掀翻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