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夜。
谢宁醒来时,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但房间里却暖烘烘的,炭炉哔啵作响,旺盛的火苗不急不缓地烧着。她口渴得厉害,刚艰难地吞咽罢,就有一盏温水送到跟前。
没有闻到兰花香,但人还是那个人。
谢宁望着眼前人,有些恍惚。
萧容又把温水往前递了递,“嗯?”
谢宁茫然又顺从,下意识喝了几口。
萧容望着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谢宁细软的头发,“好乖!”
谢宁一个激灵,烧红的脸颊本就红晕未退,有气无力地推了萧容一把,而后扭过头去。
萧容沉默片刻后,扑哧笑出声。她觉得此刻害羞的谢宁,真是可爱极了!比活蹦乱跳时那或扎手或客套的样子,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让长公主的心都跟着柔软起来。
她守了谢宁一夜。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谢宁还能说出什么胡话来。但是,喂完大夫熬的药,谢宁就不大说胡话了,长公主也困倦得厉害,索性就让人整理好暖阁,勉强凑合睡下,一夜竟也睡得安稳。
就是谢宁迟迟没有醒转,令萧容放心不下。好在快到晌午,终于看见谢宁苏醒。
谢宁听见她这没遮没掩的笑声,脸上更是红得厉害,心里不忿,又转过身来再推一次,有些恼羞,“萧容!”
萧容又一次听到她直呼自己姓名,眼中不免露出惊讶之色。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谢宁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但长公主是何其聪慧之人,她对谢宁的冒犯并未做出反应,眼睛一眨,惊讶的情绪就一扫而空,反而亲切地伸手再次去探她额头,“我看是不是还烧着?”
谢宁还是有些烧。她身上伤口很多,虽然处理及时,但又受冻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本就身子虚,常年吃不饱饭,这一遭下来,几乎去了半条命。
谢宁确实神志还不算太清醒,尤其睁眼后她发现自己是在萧容的别院,脑子就更糊涂了。长公主问她是不是还烧着,她没有回答,只是说,“这褥子怎么不一样了?”
好像还有哪里不一样。
别院虽然还是那个别院,但别院内的装饰却显得过于奢华。谢宁有些恍惚,明明萧容为讨她欢心,特地在别院里添置了许多边阳关的旧物,就连床褥都是谢宁故地的花色。但此刻看来,全是真丝软被,就连房间里的暖炕都不见了,转而换成最初的炭炉——
最初……谢宁猛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回笼。
萧容若有所思,却装作没事人一样问她,“本该是什么样?”
谢宁瞬间绷直脊背,脑子极速转了几转,“腾”地坐起来,慌忙跪在床上,“殿下!”
萧容神情一顿,因着谢宁这一跪,心里竟有些隐隐的悬着,于是不说话,只是盯着谢宁。
谢宁出了一身冷汗,“我实在是病糊涂了,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听见这句话,萧容原本悬起的心彻底放了回去,只是免不了失望,“既是生病,我自然不会计较。”她看见谢宁身上的伤口,心里叹息一声,起身道,“罢了,你多休息吧。”
谢宁俯首,“多谢殿下!”只是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都换了,“殿下,我、我的衣服……”
“扔了!”萧容道,“又脏又破,难不成还能穿着上我的床?”
谢宁本来还想问谁帮忙换的衣服,这话一听只能低着头脸色涨红,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萧容有些烦躁,摆摆手要走,临到门边一回头,见谢宁还是跪送,原本这是很正常的君臣之礼,但长公主突然觉得不太顺眼,她不高兴可不乐意憋着,于是坏心眼地说,“对了,你睡着的时候,一直直呼我姓名,谢宁,你可是对我大不敬啊!”说着,故意停顿一下,又道,“你可得好好想想,等你病好了,自己来找我解释。”
然而说罢,并不等谢宁开口,径自开门走了。
徒留谢宁一人在房间,简直肠子都要毁青了!她就不该生病!不对,就不该在生病的时候出现在萧容面前!也不对,明明是萧容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等等,这不是重点!
谢宁不甚清醒的脑袋更加发昏,捋不出个一二三来——这让她怎么解释?以她和萧容现在的身份,她就是说破大天去,也不能直呼长公主殿下的姓名啊!
当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喊过“昌懿”这种枕边昵语,长公主也不会告诉她。
喊“萧容”还能解释,喊“昌懿”……聪慧如斯的长公主甚至本能地不愿让她解释。
又有侍女来送药。
谢宁也不怕苦,她现在巴不得赶紧好起来,离开这里。药刚送到手里,下一秒她就一饮而尽,侍女都看呆了!
谢宁可不管这些,她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萧容解释。然而,不知道是身子太虚弱,还是药力起了作用,没过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梦里一会儿是和上辈子的萧容亲昵,一会儿又变成这辈子还不熟的长公主殿下,给谢宁急得出了一身又一身汗。
好在这一天又一天过去,谢宁终于想出来解释的理由,然而直到谢宁彻底退烧,准备离开时,萧容都没有再来过。
不来也好,谢宁心想,倘若日后不再相见,这几天的事就可以权当没发生过。
谢宁望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别院,心中五味杂陈。
尤其一抬头,就看见院墙南侧露出头的槐花树。
别院其他装扮不似记忆中光景,唯有这棵槐花树,已经长得和上辈子一模一样。此刻的槐花树落满雪花,和以前每一个她与萧容厮混的冬天一样,枝干银装素裹,顶端积雪彼此牵连,宛如张开的巨伞,一半在院内,一半在院外。
谢宁站着,望向覆上一层白的院落,盯着那颗压在南墙上光秃秃的槐花树,就像以前萧容被折腾地睡去时,她守在床边常做的事。
以前的时候,谢宁盯着那棵老槐树,无数次问自己,这样和萧容耳鬓厮磨,到底算什么?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天?等到真正要成婚的那天,怎么办?
她和萧容没有未来,就像南墙老槐树,秋天一过,再美的花和叶也只能凋落。只是,槐树还能等到下一个春天,她和萧容等到的下一个春天却是她的大婚之日。
萧容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她们的未来,谢宁有心想问,也说不出口。
于是所有说不出口的情绪都化作指尖的温度,以陷入湿溺的炙热而告终。
她们默契地没有向彼此讨要一个承诺,因为都知道各自的身不由己。但在安定门的那天,知道萧容也意在皇位的时候,谢宁忍不住想,如果萧容登基为帝,不再受老皇帝的控制,那么她和萧容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当然,谢宁没有等到那个未来。她自己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现在,就是谢宁自己选择的未来。
谢宁从往事中抽离,轻轻吐出一口气,向留守的老仆告别。
城郊别院距离安定门很远,走这一路,谢宁已经知道将军府的变故。
果然,她还没走到安定门,就有巡城司的人迎上来,“谢小姐?”
确认是她后,发现她的守卫忙道,“快去禀告统领大人,找到谢小姐了!”
没一会儿,巡城司统领王占亲自带人来接,非常殷勤,“谢小姐,可算找到你了!”王占虽然年逾半百,但向来身强体壮,然而谢远山父女误入野猪林一案,尤其谢远山身死之事,险些要了王占的命,此刻,王占竟然头发都白了一半,神情憔悴不堪,哪还有半点威严的模样!见了谢宁,他老泪纵横,自己的脑袋总算保住了!因此,看谢宁仿佛是看活菩萨,万分恭敬地亲自送谢宁回府,一边细细交代——
“谢小姐,都是老夫的错,老夫治下不严,疏于管理,才让您和谢将军误入野猪林——”
“真是天妒英才,谢将军乃国之栋梁,竟然就这样去了,老夫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只是,谢小姐有所不知,老夫家中也有老有小,若然我为赔罪,随谢将军而去,又置家中老小于何地?”
“真要论起来,我与谢将军也算姻亲,将军夫人与我家儿媳乃一母同胞,咱们到底都是一家人!仔细算一算,谢小姐还得称我一声表叔祖呢!如今,谢将军撒手人寰,我既然是亲戚,你和你母亲日后有任何麻烦,尽管来找我就是,我一定竭尽所能!”
“还希望皇上召见时,侄孙女儿你能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替我说两句好话!对了,那两个疏于值守的当值官,我已经全都打入大牢,绝不会姑息!”
……
王占绞尽脑汁,想博得谢宁同情。实在是宫中皇上大发雷霆,事情传到宫里时,王占差点立刻掉了脑袋!要不是因为皇上听说,没有见到谢宁的尸身,让巡城司全力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天之内要是找不到人,不仅王占要提头来见,就连王家子嗣也要受牵连。
这种情况下,哪怕巡城司的人都推断谢宁是被野猪吃干净了,也不敢再多报一个字,只能日夜不停,四处搜寻谢宁的下落。
谢宁默不作声,听完后才震惊道,“你说什么?”
“我爹——我爹怎么了?”
她满目惊惶,话都说不利落,“王大人,这不可能!我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我爹还孔武有力地在打我娘,把我娘都打得半死——对了,我娘怎么样了?”
王占忙说,“放心、放心,谢夫人已经醒了!”
“我娘被我爹打了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我爹怎么可能死?我那天实在是被我爹打我娘的样子吓到了,怕我爹打急眼,连我一起打,我才连夜离家出走,没有地方去,就想回边阳关……”
谢宁哽咽起来,“但是没想到,我刚出安定门,没走多远,路过一片树林,就听见奇怪的叫声,还惊了马,把我摔了下来!我害怕极了,没敢钻树林里去,就在外面躲着——”
听到这里,王占一拍大腿,“好侄孙!幸好你没去那个怪叫的树林啊!”
“你是不知道,那林子叫野猪林,往年因为人少,又草木茂盛,不少野兽都爱往那里钻,我们巡城司年年都要派人防守,提醒过路人离远点,以前就发生过命案!”王占叹道,“现在看来,谢将军是去找你,以为你进入野猪林,也跟着误入了!谁知道——”
谢宁呆呆的,“你是说,我爹,谢远山,被野猪咬死了?”
王占都要愁白了头,艰难地点头。
“怎么可能!”谢宁惊叫,“我爹可是镇远将军!天生巨力!区区一头野猪,怎么可能咬死我爹!”
王占看着小姑娘又惊又痛的模样,唏嘘道,“侄孙女你有所不知,那野猪不比其他畜生,常常结伴走动,少则一两头,多则十来头也是有的,谢将军遇见的就是一群——你爹他固然英勇,甚至杀了好几头野猪,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经现场查看,谢将军应该是在和最后一头野猪搏斗时受了重伤,野猪獠牙咬穿了谢将军的脖子,但谢将军也一枪贯头杀了那头野猪,真是一顶一的英雄啊!只可惜——”
王占摇头叹息,他是真的佩服谢远山,也是真的可惜,更是真愁。
谢宁呆滞半晌,“这事……我娘知道吗?”
“还没敢告诉谢夫人……”
“先不要告诉她!”谢宁叫到,“我爹——我爹的尸体在哪儿?我要去看看,我不信我爹能被野猪咬死!”
她总要亲眼看见谢远山的尸体,才能真正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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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故地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