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融着血腥的热汤被两个健壮的下人抬了出去,昏迷中苏醒的红玉楼红牌,菀枫,在斜斜的夕阳光中跪下。
她身前,是一座小塌,塌上靠坐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在这屋中,放走了被追杀的长公主的,赵非。
赵非坐在小塌右侧,手肘撑着曲形扶手,单手摊捧着一本封皮泛黄的书。宽大的袖口顺着小臂滑下,挂在臂弯,露出束缚中衣的云纹锦绣护腕。无人知道这护腕里是什么,只知道,上次有个浪荡子握了一下这位置,当即掌心发黑,暴毙眼前。
菀枫出身风尘之地,但在赵非面前,全无风尘之气,她径直跪下,额头贴地:
“属下防备不周,遭人偷袭,误了主人大事,请主人责罚。”
赵非的目光全在手中的书页,一面细细品读,一面点了点头,抽了一丝空问:“可知袭击你之人是谁?”
菀枫告罪:“属下不知,只知道是个女子,身手不凡,身上有丝腥味,似乎有伤。”
“嗯。”
赵非读完了其中一篇文章,将书页合上,轻巧细致地放到塌上的小桌。终于从黄金屋里抽出身来,全心全意处理菀枫的事。沉静的眼眸看向菀枫,眼底不见情绪,看不出喜怒。她道:
“所以,你是说,风声养了你十年,却敌不过一个受伤的女人?”
她的瞳色极深,寻常人的眼珠是偏深的褐色,她却是纯黑,耀黑般的颜色在夕阳斜光里越发深邃,眼部没有用力,眉毛的走向也未变动,但望进这双眸子深处,却觉得这平淡背后,是汹涌波涛。
菀枫脊骨一凉,“请主人责罚!”
“罢了,这女人并非善类,你的确不是她的对手。”赵非将收拢的折扇在指间转了一圈,指腹摩挲着扇骨边缘的纹路,“说说最近的消息吧。”
菀枫这才偷偷松了口气,角色的脸微微抬起,回话:
“近来,容国边塞动荡颇多。长公主姬蓉被围困山阴峡,苦战半月无兵支援,后率兵突击,但在突围途中,被暗箭射杀,已然身亡。”
脑中蓦然一亮,闪过那个翻身下窗的洒脱背影,赵非问:“身亡么?”
菀枫道:“这只是坊间的消息,据属下的线人回来的消息,城中近日来的生面孔,尚在刺杀长公主。故而,长公主必然还活着,只是......”
“说。”
“只是,不一定能活着赶回京都。”
菀枫将近来打听到的消息一一上报,赵非从容的面孔终于动容两分,眉头向下压了半寸,似在琢磨什么。
卫辛瞧了,揣摩道:“主子,要不,属下去抓两个当差的,问个清楚。”
风声门是游离在数国领土的最大的暗门组织,里面的人,个个武功高强,手段狠戾。卫辛虽口头说着抓两个人问清楚,实际,个中手段,个中酷刑,常人是无法想象的。
赵非的眸子半垂着,虚握着折扇的手指细长如玉,指甲在斜晖里镀了层金。少倾,眉头松动,有了主意:
“随她去吧。这天下,有猎人,便有猎物。而众所周知,猎物,便是废物。”
卫辛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这长公主若是猎物,没有自保能力,主子就算帮她这一次,往后也有的是丧命的当口。”
是了,姬蓉生存的地方是水深火热尔虞我诈的王室,如若只会逃命,不会反击,迟早沦陷在权谋算计之中。
然则,赵非知道,姬蓉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怎样的女子,在遭遇杀身之祸后仍能风平浪静?
怎样的女子,在满城杀手的情况下仍能逃之夭夭?
怎样的女子,在女子不得为官的容国境内,能够率领重兵,匡扶山河?
她望着茶水平静的表面,似要透过这层表皮看进波涛汹涌的水底。
“搞不好,这天下都是她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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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姬蓉没能找到追兵,往后厨窗口的方向跑了两条街,都没看到长乐的影子。也不知这丫头有没有逃脱。
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去找宋承恩。其一,她与长乐约定过,要是能成功脱身,便去宋承恩那里汇合。
其二,若是长乐不幸被捕,那也可以借宋承恩的身份来救人。
“驾!”
光天化日,一女子驾马在人烟稀少的街道飞驰,扬起一人高的风尘。在弥漫的风尘中,两个杀手在后方遥遥看见。
“这个人跟老大画里的很像,要不要追?”
另一个制止:“长公主就算活着,敢在光天化日这么张扬?”
于是,最危险的去处,便成了最安全的去处。
抵达宋承恩的守城已是第三日,时值入夜,姬蓉将马栓在将军府后门的一棵歪脖子树上,趁着夜色深沉,悄悄潜入府中。
她不确定将军府上是否有潜藏的细作杀手,于是绑了一个巡夜人,问到宋承恩的书房地址,才终于见到真人。
宋承恩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将,眉毛粗浓,长相周正,只是眉眼之间有一股优柔,不够果敢,约莫是年纪轻的缘故。
“宋承恩。”姬蓉从窗口跃进。
宋承恩着实吓一大跳,从武的手一个用力,正在写信的笔从指间折断,他愣愣看着姬蓉,不敢相信一个生死未知的人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公,公主?”宋承恩将人上下打量一番,“你真的没死?他们说你身中数箭,我以为你......”
姬蓉将窗户的插销插上,“我没有中箭,中的是毒。”
她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举目无亲,除了长乐,宋承恩是她回京最后的筹码,于是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
“有人想在战场上趁乱杀我,如今我捡回一条命,说明天不绝我。宋将军,烦请你替我准备一些干粮和护卫队,我要即刻回京。”
宋承恩跟姬蓉是有过婚约的。
重点不在“有”,在“过”。当初长公主姬蓉在边关捷报连连,帮容国开疆拓土,声名远播,皇后一族想瓦解她的权力,便主张让公主与宋家联姻,相夫教子。
彼时的姬蓉满腔忠烈,一心报国,想着定要趁着年轻,让容国一统天下,便婉拒了这门亲事。
那之后,宋家便与长公主一派渐行渐远,慢慢,在暗中搭上了皇后的船。
听到姬蓉慷慨激昂的说辞,宋承恩反而像一碗被锅盖扣死的凉水,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放下手中的断笔,为难道:
“殿下,今时不同往日,宋某如今的地位,恐怕......”
姬蓉的眼睛一虚,从他稚嫩的面孔中看出一丝怯懦,往前的脚步收了回来,“你什么意思?”
宋承恩搭在膝上的手无助地搓了两下,叹气,转而道:“殿下,听说他们没找到你的尸首,你中了鸩毒,是如何逃脱的?”
嚓!燃烧的蜡烛烧到了一块杂质,发出撕裂的叫嚣,冒出一股蜿蜒上爬的黑烟。
姬蓉的心口随着蜡烛一起沉了,握在身后的手渐渐攥紧——这个宋承恩,绝非表面看上去的善类。
她质问:“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是鸩毒?谁告诉你的?”
谁给她下了毒?谁去战场找了她的尸身,谁这么清楚,她当时“死”在何处?
嗒,嗒......
屏风后方缓慢地绕出一个人,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穿着水粉色的曲裾长袍,鬓发盘的是尚未出阁的少女发髻。但,眼中却出现了本不该在少女身上出现的,阴毒。
“当然是我了。”
宋承恩从席上起身,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参见,二公主殿下。”
二公主,姬苒,当今容国皇后之长女,容国帝姬,身份地位仅此长公主。
姬苒一手曲在腹前,另一手捏着广袖的袖口,妆容浓郁的唇勾起狠辣的弧度,“长姐,别来无恙。”
至此,姬蓉就算是没有脑袋也猜出来了:“给我下毒的,是你?”
“呵呵呵......”姬苒尖细地笑了起来,“长姐,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聪明。只是这一次,你就跟你的聪明脑袋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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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轮马车在边塞的沙尘中有条不紊地前行着,车帘呈墨色,绘珩域狼花图腾,只有珩域国王室中人方能乘坐这样的车辆。
车中之人,是珩域“九公子”赵非,及其随从,寒花子。
“主子,到苏阳城了,守城将是宋承恩。”
寒花子从车窗垂帘的缝隙往外看了眼,所见只有深夜。她心中浮起担忧:
“这个宋承恩,在前不久姬蓉苦战时固守不出,半个多月皆不派兵援助,想来是个反常之人,恐有变故。”
闭目养神的赵非缓缓掀开眼帘,清泉一般沉静的眸子平和如常,“人无变故,世无趣数。本公子就是喜欢变故。”
半日前,眼线偷偷来报,说姬蓉一路奔进苏阳城,头也没回。
这长公主,懂得调兵遣将,懂得权谋算计,却为何不懂,人是会变的呢?那个传闻中,对长公主一片赤诚的宋承恩小将军,在名利功勋的腐蚀下,早已变样。
“主子。”寒花子跟随赵非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属下斗胆一问,您为何一定要从苏阳城走呢?”
质子进京,分明有更近的路线。
赵非怔了一怔,是了,为何呢?
为何会对一个初次见面之人牵挂至此,甚至更改从前定好的计划呢?
在那个一闪而过的梦里,这个姬蓉分明狠戾无常,分明被仇恨和利益熏红了眼睛,蒙蔽了心智,对百姓,对手下,以及,对她赵非,皆是近乎病态的掌握和玩弄。
赵非,你为何会想着助她?是想看她在权势纷争下如何灭亡,还是,在泰山覆灭中如何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