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割脸,黄沙飞石,狭长曲折的小巷弥漫着一股冰寒的肃杀,叫嚣着将喉咙撕开几道狰狞的口子。
巷口,一袭颀长的身影立在光下,眸如春光,身如玉竹。
巷内,一身素衣的姬蓉立身暗处,眼中冷冽,藏在身后的拳头逐渐紧握,宛如即将冲出牢笼的野兽。
日月同光,天地同寿,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诞生了一场流芳百世的初见。
“阁下有何指教?”姬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
赵非的神色未动,深色的鹤纹大氅本该让她多出几分深沉,但却反衬得她皮肤白皙,面色如月。她平和地瞧着姬蓉,目光在肩头伤口撕裂溢出的鲜血停留的一瞬,勾唇,浅笑:
“姑娘贩鱼虾,可否给在下挑两条鲈鱼?”
卖鱼?
呵,姬蓉心中冷笑,身后的拳头松了一松,“你认错人了。”
语罢,径直经过赵非,顺走了路摊上的斗笠遮脸,以免再有人认出她来。
或许先入为主,姬蓉在梦里见过她,便一眼能认出她是女人。然则,跳出这层视角,客观去看这人,其谈吐、神情、举动,都在从容之中透着一股儒雅,似细雪覆盖的竹,与世家公子无异——
这人女扮男装,绝非一日半日。
走了半条街,眼看快要抵达马市,却被路边一个卖花姑娘的小动作惊住——她经过时,这姑娘下意识捂了一下鼻子。
是了,她刚从战场回来,纵然脱去了碍眼的盔甲,但身上的血腥味还是在的。看来那几个杀手也是跟着腥味找到的她,听说古代杀手对气味格外敏感,如今看来不假。
这么想着,巷口那女人的话陡然如巨石砸中心口,脚步顿住——
“姑娘贩鱼虾,可否给在下挑两条鲈鱼?”
她其实不是真的想买鱼,而是提醒她,身上有腥味。
蓦然回首,看向街角那方寸的小巷入口,那抹暗色的身影俨然消失。这女人来历不明,却是一个有城府的。方才她定是看到自己杀了那几人,而非简单路过。
但这便更奇怪了——为何这人要提醒自己,而不揭发呢?
“啊————”
正当沉思,巷口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
于是,巨石扔下深潭,水浪迸溅。
人群错乱,脚步纷杂。有人朝那处去看热闹,有人怕惹上麻烦溜之大吉。姬蓉随着逃走的人群往马市走,撞上同样听到嘈杂出来的长乐。
“公主,怎么回事!”长乐胆小,连忙询问姬蓉有无大碍。
姬蓉则沉着许多,“有杀手,别回头,赶紧找个避身的地方。”
长乐的心脏咚咚直跳,万幸跟在长公主身边久了,有基本的随机应变的能力:“前面有个楚馆,是整个荆阳最大的风月所,里面的客人非富即贵,搜查的官兵不会去的,我们去避避风头。”
是的,主仆二人分明没有通气,却心照不宣地决定了同一件事——不能惊动官兵。
荆阳离京都天高地远,长公主能在这里遇刺,谁知这幕后黑手的势力有多大。也不排除,就是这守城将官。
长乐有些三脚猫功夫在身上,从红玉楼后门摸进去不到一炷香,就敲晕两个下人,拿了两套衣服。
“公主,先将衣裳换了。我们在这里躲一躲,等天黑了找机会出去。我们去找宋将军,他跟公主有过婚约,他会帮我们的。”
“宋将军?”
“嗯,宋承恩,公主您忘了?您之前特地交代我,说要是你在边塞有什么意外,一定要飞鸽传书给宋将军,请他帮忙。公主,您放心,长乐现在有本事了,能帮你。你先换衣裳,我们分头躲,要是有什么意外,我就从窗户跳出去,给你掩护。”
这办法姬蓉不能答应:“不行,要么都走,要么都别走。”
“哎呀公主,您说什么斗气话呢!您是公主,我是丫头,后宫的丫头成百上千个,但长公主就您一个。再说了,”长乐说着扬起手腕,红线穿的红豆手串十分精致,“我有我姐的手串呢,开过光,会保佑我的。”
好说歹说,长乐才在姬蓉的命令下,保证不会擅自行动。
那之后,长乐扮作柴妇到厨房烧灶,姬蓉便抹花了脸,跟着一个男人将沐浴的热汤搬去了后院的厢房,供伶人沐浴。
随后,她趁人不备,找到一间最偏僻的厢房,敲晕了那厢房的主人——红玉楼当家头牌,菀枫。
选中菀枫,一是因为她的厢房离前厅最远。二是,她屋中的热汤是最后准备的,正热乎着——杀手能凭着血腥味找到她,那便将味道洗了。
她迈进胸口高的香樟木浴桶,温热的水温侵袭全身每一寸皮肤,让四肢顷刻变软,面条般睡了进去。姬蓉本身的皮肤不如寻常公主的白皙,属于正常肤色,白中带一点蜜,常年行军打仗,能保持如此肤质,约莫算是细皮嫩肉了。
肩上的伤口裂开,她草草上了点药,在屋内找到一件菀枫的丝绸里衣,撕成布条用作纱布包扎了一下。
“姬蓉,你说你究竟得罪谁了?”
在沙场之上下此重手,连城中都布下天罗地网,一定要她死。
吱哑——
厢房的木门发出古老的推拉声,轻盈的脚步迈进门槛,姬蓉吓得往桶中一沉,将浴巾缠上手掌,俨然是戒备状态。
随脚步声而来的,是一个故作低沉的女人的声音:
“菀枫姑娘,月娘说你在等在下,我——”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经过小巷,来红玉楼找菀枫的女扮男装的,赵非。
她的话说到一半,顿住,察觉到空气中偏热的水汽,于是折扇啪地打开,挡住半透明的薄纱屏风。
“姑娘,可是在沐浴?”
浴桶中的姬蓉认出她的声音,浅浅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的城府虽然深不可测,但,姑且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不会大呼小叫,惹来外人的眼睛。
于是,她将计就计,捏着嗓子作娇羞状:“奴家还在沐浴,你这死鬼,怎的现在来了?”
死鬼,这个词唤得赵非眉梢一动。身后的随从警铃大响,立即握住腰间的匕首,对赵非使了个眼色——里面的人,不是菀枫。
赵非施施然抬手,示意随从不必紧张,随后脱下鹤纹大氅交给她:“你先下去,我与菀枫姑娘,叙叙旧。”
姬蓉暗叫不妙,隔着半透明的西域贡纱屏风望了一眼,那人竟然关了房门,径直在梨木桌边坐下。
顾着礼节,是背朝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站坐身形自成一派,有一股王孙世家的慵懒之态。
姬蓉无比清楚,隔着屏风坐着的这位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并且,是个肤白如雪,眼眸沉静的女人。
偏偏,这女人的一举一动她都看不懂。譬如现在,明知她在沐浴,却硬要留下。怎的?喜欢鸳鸯浴?
“客官,奴家现下不便,恐怕不能伺候,还请您见谅。”
她第二次提醒。
赵非兀自倒了一杯茶,很好,是热的,这说明,眼前这人进屋时间不久,是在菀枫沏好茶之后。
“姑娘请便,在下在这边坐着便是。只是要提醒一下姑娘,若是可能,还是洗快些,否则,正堂那些搜查的人过来了,你这厢可不好收拾。”
“搜查?”姬蓉瞳孔骤缩。
“不错。”赵非宽容地告诉她,“在下进来时,有一队官兵闯了进来,现在正搜着呢。”
姬蓉草草出了浴桶,将窗户纸捅破一个窟窿往外看,果然,两个官家制服的官兵握着手里的佩刀踏进了院子,正要往她这里来。
不好!
她仓促穿衣,随便套上两件便准备从后面逃走,然而,后方的窗户打开,有三个官兵在那里断后。
这可如何是好?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楼下一声大吼:
“后厨有人跑了!”
于是,那两个准备上楼的官兵峰回路转,拔出佩刀便追了上去。脚步纷杂,呼声抢地。
赵非没看,仍旧笔挺挺地坐着,只凭着听声,对红玉楼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看来,有人为了掩护你,选择暴露自己的行踪。”
姬蓉明白这一点,正是明白,更加痛心——长乐这丫头太傻了。
“好了,现下姑娘安全了。”
赵非浅饮一口茶水,竹骨般的手指在青玉茶杯外沿一下一下地摩擦,等着姬蓉的反应。
“你知道我是谁?”姬蓉不装了。
“大概知道。”
“你不好奇为什么有人追我?”
“大概因为姑娘做了不该做的事。”
顷刻无言,赵非起身,转而朝姬蓉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拱手礼,道:
“后院小门有一棵香樟树,树下有一匹良驹,送与姑娘,权当为方才的唐突道歉。”
扶着窗轩的手徐徐放下,姬蓉的情绪慢了下来,望向赵非的眼神多出一分惺惺相惜。她觉得,这人,兴许与她是同道中人。
“敢问阁下尊名?”??
赵非微微颔首,单手负于身后:“珩域九公子,赵非。”
九公子……原来她女扮男装,戴的是王孙桂冠。
姬蓉半跪抱拳,行了一个理应对救命恩人行的大礼,字句铿锵:
“多谢姑娘。”
语罢,翻身下楼,策马而去,消失在傍晚的旖旎色中。
姑娘?
一身男儿装的赵非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明耀的日光被蜡色的窗户纸过滤一层,去掉了最刺眼的白,渗透而进的光辉温和柔软,似夕阳之上罩了一层薄纱,缱绻朦胧。这层朦胧落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漾开几圈涟漪。
“呵......”
良久良久,屋中的静谧被这声低吟的笑声打破,透着几分初见某样物件的玩味。
“长公主姬蓉,有趣......”
你要知道她梦里是什么,就不觉得有趣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荆阳风云,初遇赵非(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