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海急了,他挤到赵璟前面,神色都带着乞求:“太傅,陛下身体还未康复,现在怎能受这戒尺笞打!您要是真要打的话,就打我好了!小人皮糙肉厚,您想打多少下都行!”
柳禹不为所动,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握着戒尺,“汪内侍莫不是忘了,在老夫的讲堂上,不管他身份是谁,只要他犯了错那就得受罚!伴读和内侍是不许代主子受罚的。今日我若是打你,那就是亲手坏了我立下的规矩,打得是老夫自己的脸!”
“老夫年愈六十,若有人以权欺我,这课不讲也罢!反正柳某早已致仕,回去府中颐养天年岂不更好?”
柳禹是舒王好不容易才请出山的,汪德海哪敢第一天就将他气跑?他神色纠结地望向江淮,希望他能站出来劝劝脾气暴躁的老头儿,可江淮却向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赵璟刚被接到宫中时,对什么都是抗拒的,逃学更是常事,柳禹打了他多少板子,才让这主消停下来,每日按时过来读书。
今日之景,倒像是回到从前。
说不准,赵璟多挨几下戒尺,还能想起些什么。
柳禹让赵璟伸出左手,毫不心软地用戒尺打了他三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他将戒尺收起,盯着赵璟沉声问:“下次你可再敢迟到了?”
赵璟红着眼睛摇头,汪德海心疼得不行,想给他吹吹手,赵璟却将手缩回去,“御姐姐怎么还不来?”
汪德海一哽,都什么时候了?
他还想着李御!
柳禹柱着鸠仗往地下重重一捶,“各归各位!”
赵璟顿时噤声,他往台下走去,坐到江淮身边,汪德海掏出文房四宝铺在桌上时,借机怒瞪了江淮一眼。
江淮背脊挺直地坐着,身上白袍一尘不染,一丝折皱也无。他漆黑的凤眼眨了眨,无害地朝他们笑了笑,从桌上分了本《词文注解》给赵璟,“这是太傅今日要讲解的书籍。”
赵璟低下头翻看手中的书,眉头越蹙越深,像是什么也看不懂的样子。他侧头去看江淮,发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书,手中握着狼毫在纸上勾划。
柳禹右手握拳咳嗽两声,从第一页开始讲起,他人老年迈,将书捧得极近,才能看清上面的黑字,一堂课讲下来比从前慢上许多。
赵璟心不在焉地听着,江淮掖着袖子写了一个纸条扔给他,赵璟愣了一下,见柳禹柱着鸠杖往他这儿走来后,忙将它收到袖中。
他一直低垂着头,等柳禹折回到讲台上,才将它小心翼翼地展开:
“专心听讲!”
江淮若是专心听讲,又岂会发现他在神游?
赵璟提笔蘸墨,正要给他回话,后背忽被人戳了一下。
汪德海小声提醒:“陛下,长公主来了!”
赵璟忙将纸条揉成一团塞到汪德海手里,他正襟危坐在凳上,李御在窗外看到赵璟时,便见到他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阳光洒落在半开的窗牑,照得爬山虎慵懒地舒展绿叶,赵璟装作不经意间转过头才看到她。
李御笑了笑,她提起二龙戏珠红木食盒朝他晃了晃,纤白的手指往地下指了指便走了。
赵璟收回目光,暼到江淮也在看李御后,心里莫明烧起火来,他强压自己将心思用到听课上。
柳禹苍缓的声音在斋中回响,他讲课时引经据典,从不枯燥,今日为让赵璟能听懂,都是讲故事居多。
柳禹年纪上去了,一直讲课自然熬不住,他讲了一个时辰便将书合起,让他们将今日所讲的内容誊写三遍才许离开。
赵璟摊开宣纸,一手按书,一手抄写,江淮则未动书,他行云流水地就将词文注解默写了三遍奉到柳禹手中,赵璟看了加快手里的动作,过了一久将它递上去。
两份宣纸摆放在案上,堆放工整。
柳太傅伸出干瘦的手指翻了翻,字迹清秀的是江淮所写,另一份字迹凌乱的笔作则是赵璟的,孰优孰劣,一眼分明。
要是在十六年前,江淮的字确实比不上赵璟,但现在赵璟记忆一朝回到三岁,这字自然是比不了江淮。
柳禹蹙眉:“字不端,陛下回去再重抄五遍!三日内将它背熟,老夫过几日检查!”
赵璟点点头,风似地跑出去将窗外的食盒拎起来,这东西定然不能让柳禹知道,否则他就会知道自己在他课上没有认真听讲,连刚才交的字也是胡乱了事。
最重要的是,这是李御拿给他的,他不想分给别人。
他提脚就溜,等汪德海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出来,早不见他的人影。
江淮扶着柳禹出门,出声提醒道:“明早辰时开课,勿让陛下再迟到了!”
人家毕竟是舒王嫡孙,汪德海也不好一直对他冷着脸,他应了一声,便寻了几个宦官去找赵璟。
……
赵璟腿长,脚步迈得又大,他从文思斋一出来便去崇华殿找李御,二龙戏珠红木食盒里的糕点他一块未动。
李御讶然,“我给你的糕点,你怎么都没吃?”
“我想和你一起吃!”他打开二龙戏珠红木食盒,李御一下子便见到他左手上的红痕,抓住他左手问:“这是怎么回事?”
“上课不小心迟到,挨了太傅训斥!”赵璟将手抽回去背在身后,俊白的面容有丝羞意,“我现在已经不疼了!”
她秀眉微蹙,眼中尽是心疼,“这老头儿下手也太重了!”
他额头上还包着纱布呢,柳禹这也下得了手。
赵璟抬头看李御,享受着她此刻对他的温柔,他将手伸过去说:“御姐姐要是真心疼的话,就给我吹吹!你吹一口仙气,我就不疼了!”
他小时候爱吵又闹,不是上房揭瓦,就是下河摸鱼,免不了身上会磕着碰着。她每次给他上药,总会先给他吹吹,说吹完仙气会好得更快!
李御笑着给他吹了几下,让沐风去太医院取药,亲手递了一块糕点给他,道:“你先吃些桂花糕垫垫肚子,免得待会儿回去饿着!”
赵璟咬了一口桂花糕在嘴里,缓缓问:“你说我们现在男女有别,不能在同一个殿里睡!那我能在你这里用完晚膳写课业吗?”
李御点头,“这自然可以!”
他笑了笑,目光遥落到窗棂,夕阳余晖照在上面,宫女见天色渐黑点亮烛火,宽敞的屋子一时间亮堂起来。
“汪德海呢?”李御问。
“他过会儿就来。”赵璟今日很喜欢吃她送的糕点,他一手抓了两个,嘴上沾了好多糕屑,她看不过去递了张帕子给他擦嘴。
他忽然一呛,李御忙倒一杯温水给他,轻轻拍他后背:“慢些喝,别又呛着了!”
赵璟一下子咳了好几声,喝了好多水才缓过来,声音低哑:“可以了,别拍了!”
她见他还是很难受的样子,手上动作仍然没有停下。
宫人掀开珠帘,见昭宁长公主给皇帝拍背,低垂着头:“陛下,太师和汪内侍过来了!”
“这两人怎么凑一起过来了?”
李御看了眼天色,范启道匆忙进宫,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
赵璟问:“御姐姐,我应该见他么?”
李御道:“见!”
范启道人都来了,他们以后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赵璟今日若是避而不见就是不给他这个权臣面子。
红泥小炉烧的茶水已经涨了,从壶嘴冒出一阵白气。李御提起紫砂壶倒了两杯清茶在桌上,袅袅茶香随水溢出,发出泠泠水声。
他从她手里接过茶,只觉她袖子都沾染了淡淡茶香。
范启道不紧不慢地走入殿中,跪拜在赵璟面前行礼。
“臣恭请陛下圣安!”
赵璟颔首,将右手从膝上移开,微微抬起:“太师平身!赐座!”
范启道:“臣听闻今日柳禹进宫,教导陛下课业了?”
赵璟道:“确有此事。”
“陛下勤学,实乃我宋国之幸!臣今日进宫,是想恳请陛下开办御经筵。柳禹年迈,单他一人恐无法用心教导陛下课业。国子监祭酒张大人、龙图阁直学士孟大人、监察御史旬大人等,皆是学富五车之士。臣诚谏陛下任几位大人为经筵讲官,与柳禹同为御前讲师……”
赵璟听这么多人要过来做他的先生,皱起眉头:“什么御经筵,朕听不懂!……不过,朕觉得有他一个做讲师便够了,这些人都要来宫里的话,这谁受得了?”
范启道蹙起浓眉,李御见他还跪在地上,忙让宫人将他扶起来,开口道:“太师的好意,本宫知道!但柳禹进宫的主要目的,并非是为教导陛下课业,而是为了助他早日恢复记忆!”
“长公主的意思是……”
“且容我将话说完!”李御伸手,止住他说话,“庄太医曾替陛下诊脉,道让陛下多接触从前亲近之人,有助他恢复记忆。柳禹自陛下尚是太子时便任太子太傅,论与陛下亲近是张大人、孟大人等不能比的,且他闲赋在家、老当益壮,不似那几位大人进宫任经筵讲官后,还得分.身乏术处理政事,所以正如陛下所说,有柳禹一人当他讲师便够了!”
范启道微顿,眼下皇帝明摆着不接受他的谏言,而李御也站在他的对立面。
他道:“长公主思虑正是,若按庄太医所言,陛下能够恢复记忆,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当治他欺君之罪!”
话说完,他凌厉的眸光扫向李御,语气哆哆逼人,李御敏锐察觉到他对她的敌意。
她坦然迎上,淡道:“天色已晚,宫门也将要落了,我让人亲自送太师出宫!”
范启道拱手谢恩,嘴中讽道:“臣一介外臣,深夜自是不可留宿宫中,可长公主一介良女,长居宫中,恐是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