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74章 74.劝酒

皇帝沉思，宇文成思忙着查太子的事情一夜未眠，皇帝也一夜未眠。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一夜不眠还是费劲，整个人昏昏沉沉神思倦怠的。太子在外面求见，皇帝觉得烦，不愿意见。

皇帝体察宇文成思辛苦，赏了两天休沐，叫成思回家睡觉去。宇文成思本来该回去，不过又记挂着嫡母有孕，若是父亲在，自然不干她的事，只是父亲不在，她也应当处处照看着。这么大的月份已经显怀，宇文成思抚摸着嫡母的肚子，难以想象，里面竟然有一个小孩。顾氏精神还好，笑道：“你倒是喜欢小孩的，以后若是做了母亲，一定是个好母亲。”

宇文成思浅浅笑：“母亲既不是我的生身母亲，就不怕我也学宅子里那些肮脏事儿，也要了母亲腹中小孩的命？”顾氏倒是不怕：“你性子冷，行事又暴烈狠辣，这么说真是不怕我误会，幸而我逐渐也了解你了，知道你只是说说，以后劝谏我什么，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的。”

宇文成思又笑：“母亲睿智，成思已经是从四品的将军了，又得上心，母亲腹中的孩子威胁不到我，我自然不会下手，成思就算害了他也没有什么用，可是这府邸中的别人呢？母亲有孕，正是最最脆弱的时候，可要小心了。”

顾氏愣了一下，她还不够小心么？若是已经足够小心，宇文成思又何须专门跑来提醒她呢？不过宇文成思不等她想明白，便已经翩然而去了。

次日，皇帝跟前的小黄门在皇后跟前说漏了嘴，皇后大惊，昏迷过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薨逝了。那个小黄门当场被拉下去杖毙。

是日，国丧。民间亲长去世服丧三年方可嫁娶，天家以月代年。靠山王府、北平王府都已经在往回赶了。

本来宇文成都和杨玉儿在今年五月的时候就可以成婚了，不过杨玉儿很小的时候就长在宫里，若是着急成婚，恐怕要被民间诟病，所以杨玉儿想服丧满一年再成婚，她这个女儿家都不着急，宇文成都是男子，自然更加不着急了。自然了，这也是靠山王的意思。

宇文成思真的在家休沐的时候，却是静不下心来，整整两日过去了，废太子的旨意还没有下。宇文成思沉不下心，趁着月色越墙而入，找晋王商议对策。晋王倒是料准了成思要来，一路上的内监全都散了。

宇文成思迫使自己沉心静气地行礼问安，才道：“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这件事情如此明了，怎么还没有一道旨意下来呢？”晋王脸色不好，想来也是连连失了母妹的缘故。晋王叹道：“怎么没有一道旨意，不是说琼花是溺亡的缘故吗？”

“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宇文成思也叹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事情，看起来陛下还真是全然站在太子一边啊，臣正想问，既然下了这样的旨意，岂不是要不了了之了？臣以为，若是陛下有心偏着太子，殿下您不如渐渐将实情散布出去，以人心舆论逼陛下废太子。”

“太子东宫门前的兵，父皇到底是没有撤去啊。”晋王眉眼清冷，“你稍安勿躁，本王已经让越王去见父皇了。实情是什么？是本王杀了琼花嫁祸太子，本王若是真的散布说太子奸杀琼花，父皇还会不知道这件事是我们一手炮制的吗？那个时候，才真的是死门。”

“是。”宇文成思低着头，讷讷地说：“臣知错，臣不该多问。”

晋王的眉眼渐渐柔善，“无妨，本王喜欢你问。你主意多，要是真的有什么，也能为我分忧。”

皇宫。

宫阙林立，屋宇连绵，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气。除了如水的月色，便是冷冰冰的砖，冷冰冰的瓦，冷冰冰的琉璃和宫墙。越王杨素提溜着一壶酒，穿过厚厚的宫墙，穿过长长的永巷，穿过明晃晃的灯火，穿过惨白的花圈和布帐，到了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侍从不知道都被撵到了什么地方去，那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斜靠在石头上，地上连个毯子也没有，华贵的袍子有一半都浸在泥里面。

越王跪拜，行礼。皇帝一把把越王拽过来：“行了，跟我还来这一套。”越王道：“陛下是君主，臣是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废。”皇帝斜睨着越王，一脸疲态：“行了，过来。”越王“嘿嘿”笑了两声，将酒放在地上，从腰间摸出来两个酒碗，也靠在了石头上。越王一边将坛子打开，一边道：“这坛子酒还是明儿出生那一年我封存的，后来明儿没了，这酒啊，我也一直舍不得打开，可是慢慢人上了年纪，看着别的子女一个个都聘妻出嫁，慢慢也就觉着好了，可是好不了啊，我现下睡觉都能梦见明儿。。总不能叫酒跟着我去土里吧？”

明儿是越王的一个女儿，死在了皇帝起兵的战火里。皇帝也耿耿于怀许多年了。皇帝拿起了酒碗，叹道：“真的能放下吗？”越王说：“琼花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还耳聪目明的，就是装傻，估计你也不信。”皇帝饮了一口，骂道：“老东西。”

越王也喝了一口，叹了一口气：“嫂嫂走了，我知道兄长伤心，不过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国事也须得兄长操心啊。”

皇帝微微沉吟，问：“事情的原委你都知道了，你怎么想？”越王叹了一口气，“我在这里嚼舌根，恐怕不合适吧？况且嫂嫂尸骨未寒，我......”“你个老东西，别装了，我也是想听听你怎么想的，目下也是遇到难处了，我......”越王为难地扶着额头：“其实吧，原先我们都觉得太子虽然庸碌，不过心里实在，又得了名正言顺的好处，嫂嫂惯着也没有什么，不过目下来看，兴许咱们都被这孩子给骗了，父母尚在高堂就做出这样的事情，琼花可是他亲妹子呀，前一向，我听说好像也对一个女将军不轨了，这要是做了皇帝，兄长觉得这天下如何？明儿没了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也是记挂着她的，要我说，咱们做父母的，不能这么偏着一个孩子，英儿多好一个孩子啊，要战功有战功，有政绩有政绩，无非就是身份上的一点问题，那也是嫂嫂亲生的孩子。当初为了给老大腾路你把英儿丢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如今不是照样恭恭敬敬地对你和老大？”

“你就知道马后炮，当初怎么不劝我？”

越王往后挪了挪：“我的好哥哥呀，嫂嫂是多刚烈的一个人，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瞎掺和，她冲我发火是小事，再疑心我和英儿勾结，那可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那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你们俩都乐意，况且那个时候你们年纪都还不太大，我有什么好说的？”皇帝皱皱眉：“你是觉得我不行了？”

越王摆摆手：“兄长，我这么说你真别不乐意，你以为还是当初那个大头兵哪？死了也就死了，铺子田产留给媳妇儿和孩子就行了？人老了，就要服老，按着老人的法子好好调养生息，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再逞强，不行咯。”

皇帝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你经常梦到明儿吗？”“是呀，说起来也奇怪，都这么些年了，别的孩子我倒是尚且梦到的次数少，可总是能梦到明儿。你说，要是这事儿不了了之，以后你梦见琼花，你怎么说？下了黄泉碰见嫂嫂，嫂嫂跟你诉苦，说琼花告了一状，说你不关心她，她被人害死你也当没看见，你怎么说？”

皇帝慢慢喝了一杯，又长长叹了一声：“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后来两个人都有些醉了，皇帝也听不见越王跟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了。只依稀地记着年轻的时候，刚刚碰见他的妻子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大头兵，手里管着几百个人，浑身上下也凑不出二百两银子。她呢，是独孤氏的长女，美貌、聪慧，那个时候的独孤氏是望族啊，她是那样有灵气的一个人，她的家族又是那样鼎盛，她有一个妹妹，已经配了当朝太师，那个刚刚弱冠就已经名满天下的太师。全天下的儿郎都想娶她，可是那些名门之后，那些青年俊杰，她一个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

这些年来，他们既是夫妻也是最最亲密的战友，不论后来有多少妃子，多少挚友，都没有人像她一样了解她。她是怎么样的人啊，独孤氏培养女儿，本来就是按照皇后的标准来的，她知道怎么样收服军心，知道怎样拉拢朝臣，知道怎样发展农桑，知道怎样任用人才。后来，她为他生儿育女，他也发誓，一生只有这一个女人。

在她的辅佐下，他的官阶逐渐升高，他的权势逐渐扩大，后来他就做了大将军了，掌管了大周所有的兵马了。然后他就反了，他要自己做皇帝，那真是长长的恶战啊。当时她还怀着孩子，却敢千里奔袭来救他，后来她产子不足半月，他囿于危机，她又去帮他以独孤氏的名义借到了粮草，一路走来，不可谓不艰辛。

他终于登上了皇位，可是独孤氏不再是名门望族了。她的父兄因为她，也选择了他，在一次次的征战中，都化作了他威严王座下的累累白骨。在他登上皇位的时候，她也终于没有父母兄弟可以依仗了。

后来从什么时候他烦了的呢？从那些老臣们每一回遇到什么事情都要问一嘴“皇后娘娘怎么看”的时候？还是从她每日絮絮叨叨数落他的时候？还是每一回他说要纳妃，她就联络朝臣极力反对的时候？还是当着外臣的面就和他吵架，毫不顾忌他的面子的时候？

皇帝自己也忘了，只记着似乎与那个笑颜明媚的女子许下了海誓山盟，后来她就老了，累累串串的宝石珠子放在妆台上吃灰，她再也没有那样明媚的笑颜了。再后来，连那个絮絮叨叨数落他的老妇也没有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仔仔细细地再听一遍她的数落，吵架的时候乖乖挨骂让着她，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可以重来，可惜，这世上终究是没有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