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206章 206.故园无此声

这世间，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宇文成思的手里只有一封信，一字一句，重若千斤。楚布缓缓叹气：“本来，是皇帝将这封信交给了宇文成都，不过成都什么性子你也知道，成都后来说，请我代为照顾你。其实也没有什么代不代的，你本来就是我妹妹。其实也是那两个人瞎操心，你多精明的一个人，也不大需要别人怎么照料。”宇文成思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你错了，我才是最蠢的，蠢到连他们的打算也看不出来。”

宇文成思分明在笑，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宇文成思的脸开始抽搐，终于最后像个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短短一个月，她失去了她的一切。她想起来初次见皇帝的时候，那个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晋王。虽然是晋王，不过那个时候宇文成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见了晋王还是诚惶诚恐的，结果第一次见面就被他戏弄了。宇文成思又想起来，她本意想要借着救皇帝一命，成为以后与皇帝论功讨赏的资本，也成为万一出事的护身符，皇帝转头却问她：“疼不疼？”那个时候他也还不是皇帝，看他的举动，宇文成思还以为他只是一个不惜一切手段谋权篡位的权臣，不过这么一问，倒叫宇文成思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宇文成思想起来牛乳茶的清甜，皇帝又总是对着她笑得很轻佻。其他她自己也留意到了，只有她的茶盏里头，用的是牛乳茶。宇文成思又想起来，多少次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却又峰回路转，那都是他啊。

从此，这世间再无一人，知她冷暖悲欢。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为她去找会做各种各样菜色的厨子，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把她的喜欢放在心上，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用自己的命做赌注救她，也再没有一个人，愿意耗费人力物力，只为了给她建一座园子。这世上没有杨英这个人了。

宇文成思的眼泪更加汹涌，她又想起了从前的故事。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把自己所有的月钱都给了她去买点心吃食，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替她拦下所有伤人的恶语，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乱弹一夜的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费尽心思只给她做一件嫁衣。这世上，没有宇文成都这个人了。

皇帝一死，宇文成思的心就死了一半，宇文成都求死，成思剩下的一半心也死了。此刻的宇文成思，心里被悲伤塞得慢慢的，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悲伤膨胀起来，连同胸口都膨胀得疼。她一生已经黯淡。最是少年时，她是整个天下都在仰望的人，那个时候的她，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而今只有燃烧过后剩下的灰烬。一颗死了的心，如何才能枯木逢春？

“还有一件事。”楚布低声道：“你有身孕了。”宇文成思猛得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楚布。楚布笑起来：“怎么，两个多月月信不到，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儿吗？”连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宇文成思倒是把这件事情也给忘了。

“我和成都一样，都是你的哥哥，不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都是你的孩子，我都是这个孩子的舅舅，我们都是骨血相连的亲人。”宇文成思只是看了楚布一眼，却又忍不住流了眼泪。因为相同的话，在面对着蕊禾的孩子的时候，皇帝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分明平时记性不咋地，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回忆却如同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地镌刻在成思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每一句，每一字，都让宇文成思想起从前了。

宇文成思的手颤抖着，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成思的小腹还很平坦，两个多月的孩子，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宇文成思忽而有些后怕，就在刚刚，她险些跟随着她的哥哥一起战死沙场，这个无辜的孩子，岂不是也险些还没有被发现，就已经被动地结束了生命？马上颠簸，幸而这个孩子没事儿。明明是高兴的事情，宇文成思的眼泪却更加汹涌澎湃，这个孩子，是她与他之间，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联结。

如何能让枯木逢春？只有新的生命。新的生命就是新的希望啊。

宇文成思忽而着急起来：“陛下子嗣不算稀薄，那其他的孩子......”楚布笑道：“不要忧心，皇帝比你考虑得周到，这些孩子，自然已经安置妥当了。不过既不是你的孩子，怕是放在你跟前饿觉得膈应，自然是重新找了人来抚养了。”宇文成思破涕为笑：“是，他自然是比我考虑周到的。”楚布瞧着宇文成思又笑起来，亦无奈地笑起来：“女人啊，真是喜怒无常。”

宇文成思抬头认真地问：“哥哥，你是不是有个女儿来着？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还说，若是我见了，叫她喊我小姑姑。”绿芜眉开眼笑，冲着院子外面招招手：“姝儿，进来！”宇文成思由衷地叹：“真是好名字。我也要给我的孩子想一个好名字。”楚布看了绿芜一眼，嘴角闪过了一丝可疑的心虚。

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跑进来，对着楚布甜甜地叫：“爹爹！”绿芜瘪嘴道：“分明我也在，姝儿就只能看得见爹爹吗？”那个俊俏的小姑娘朝着绿芜吐了吐舌头，好奇地打量着宇文成思。

楚布哄道：“姝儿，这是小姑姑。”楚姝脆生生地叫：“小姑姑！”宇文成思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孩子，比她那会儿好多了。她像这么大的时候，院子里不太平，总是要应付几个小娘，哪里有这般的容色？宇文成思笑完了，又默然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她的孩子，也能这样开心吗？

宇文成思求楚布在扬州偏僻的郊外买了一块荒地，她想给皇帝做一个衣冠冢。即便他的身体已经付之一炬，衣冠冢却也还是做得的。宇文成思还没有想好，以后要去哪儿，即便是不呆在扬州了，以后总是要经常回来看看的，留一个衣冠冢，也好常常回来看他，总算是有个去处。

不过做好衣冠冢回去的路上，宇文成思却碰见了红拂。许久不见，红拂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红拂见了宇文成思，惊着了：“你如何竟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宇文成思浅浅地笑：“只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了，慢慢调养过来也就没事儿了。怎么你如今也在扬州？”红拂瞧见宇文成思一身的泥土，猜到她去做什么了，可巧，她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我在战场上找了近半个月，到底是没找到宇文成都的尸体，后来，我就找了个地方，给成都做了一个衣冠冢。前两日，听说玉郡主的坟墓也在这附近，找到了，就将他们合葬在一处了。”红拂笑得勉强，“逝去的人已经逝去了，活着的人总是要做一些事情的。我本想着以后，我总会遇见一个人，能让我忘了宇文成都的。不过我发现好像不行，离开他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不论我遇到什么样的男人，总是忍不住要和他比较，比较的结果更让我难受，我离不开他。即便他如今连尸骨也找不到了，我也放不下他。”

宇文成思叹：“这或许就是哥哥的本事吧。”

红拂问：“你以后什么打算呢？留在江都吗？”宇文成思摇摇头：“我还没有想好。或许留在江都，或许留在长安。或许周游天下。你呢？”红拂长长地叹：“我在扬州置了院子，以后就留在扬州了，我的院子就在成都的坟墓边上，我想为他守墓。虽然我与他的回忆并不多，不过我想，已经足够我回忆一生。”

宇文成都求的，是两个人的地久天长，红拂守的，终究只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