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205章 205.见字如面

思儿：

见字如面。

从前你总是说，我应当自称为“朕”，方才不失了君王的威仪，后来我真的也改口了，只要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必定端着君王的架子，怎么样？我是不是一次都没有说漏嘴？

思儿，我是君王，也是你的夫君。我不想再去考虑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问题。我晓得你就算是诗词文章学了许久，也不喜欢咬文嚼字的文章，便随性地写了一封给你。同你做了这一世的夫妻，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总不至于连一封信都舍不得给你写。

大约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吧？其实没关系。作为君王，真正能得善终的没有几个。我知道你又要腹诽我，说什么说好了不提君君臣臣的事情，这会儿又拿这件事情来压你。

思儿，我万分珍重我还是杨英的时候，也万分珍重你的心意，可是思儿，杨英和杨广本来就是一个人，他们的经历相同，性格相同，怎么可能分得开？以你的聪慧，我知道许多事情你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我想，还是要我亲自给你解释，你会稍微高兴点儿。

宇文化及反了，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没想着他会真的反叛，事到如今，反倒心里踏实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是你。不过思儿，你大可不必多想。我放弃最后一丝生机并不是为了你，你的余生，也不必因此难过自责。从东汉末年三分天下以来，这个天下有太久没有大一统了。就算是我一力打下了陈国，仅仅只靠着陈兵百万严防死守，靠着大运河，绝对是不够的。这个天下需要一些时间，能够给南北两岸的人一些机会进行交融和适应。这个天下不能再分裂下去了。宇文成都在军方威望太盛，我便是调集心腹与之决战，也不过一半的胜率。这才是最糟糕的情况，双方势均力敌，才容易打散。长久地对峙下去，伤的都是人民。本来在我手里，权力和财力基本已经集中了，若是打散了，又是一个诸侯割据的时代，又要回到春秋战国的时候。而天下人，经不起这样的内耗了。

那个时候大家还是做事很讲武德，大战前夕双方的将领还可以在一起喝一顿酒，而今不行啊，相互之间尔虞我诈，相互算计之下，只能是内耗，不可能求发展。我宁愿渡让。经过短暂的争斗，只要压制下并起的野心之辈，用不了多久又会重回一统。思儿，我终究是君王，不能不为天下生民计较，只能委屈你了。

我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你就为了我受了太多的委屈，我心里想着，终究是有一天，我会把你娶为我的妻子，藏在金屋里，半点委屈都不让你受的。这个，是我对不住你。可是思儿，你终究不是金丝雀儿，不会让男人随随便便地把你藏在屋子里，你看看外面湛蓝的天空，你是雄鹰啊，生来就算注定要在天际翱翔的，我不能束缚你，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束缚你。

思儿，如果可以，我很想很想陪着你去看风景，你曾经对宇文成都说，你想要看一看海上的景观，看看海岛上面有多少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上一回我们不是得了鲛绡吗？我也极想瞧一瞧，鲛人的眼泪是不是珍珠。我想陪着你去看海上的日出，也去寻成都带回来那么大的扇贝。思儿，听成都说，雪山也极美，我很想陪着你去看。我想陪着你去，听没有听过的故事，看没有见过的风景，陪你去经历这世间的一切。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让我高兴的了。我最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陪你一起变老。

可惜啦，这也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了。思儿，我难以两全。

思儿，我心里是感激你的。我知道要谋权篡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中间一不小心便是尸骨无存。我是先皇的儿子，所以不论我犯下多么大的错，他都会给我留下一点点余地，真正没有余地的是你们，这些一路陪着我走过来的人，这些从来紧跟我，坚定不移地推着我向前走的人。

我感激你的认同，更感激你始终如一。你以我的理想为理想，以我的志向为志向。做臣子的，再没有比你更加忠诚的了。做妻子的，再也没有比你更加贤惠的了。我在想，我这一生如同流星一般绚烂而短暂，那些难以成眠的夜里，我知道你抱着剑在我的身旁守护，就算是睡不着，也多了两分心安。从开始争权，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还好还有你。

思儿，你知道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纠结，所有的缺憾，也明白我所有的野心和抱负，我所有的才华和能力，我所有的胸襟和眼光。我在想，大约是你给了我继续的勇气和力量。你知道，皇帝的后宫之中花朵何止成百上千，旁的都是为了皇帝，只有你，是为了我。

思儿，不要自苦，不要自责，走到今天，并不是你的错，是这个天下的错，也是这个世道的错。我究竟还是皇帝，世道的过错，也是我的过错。把什么事情都归罪于自己的人总是会过得很痛苦的，思儿，你不要做这样的人。

我曾经吃了林峰的醋，甚至因此还要问罪于他，如今想起来，真是荒谬可笑，也曾因为一支九凤珠钗将你下狱，而今想起来，那么冷的夜里，我丢了你一个人在那么冷的地方，我肠子都要悔青了。这么些年，你如何对我的，历历在目，若是说你向着旁人，谁都要替你委屈的。我到底是嫉妒罗成，嫉妒他比我先遇见你，也嫉妒他比我更早得到你的心意。如果当初我更早遇见你，我想，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得委他而去。我在想，我们之间的日子太短暂了，曾以为一生足够漫长，我有足够多的光阴陪着你去看各种风景，遇见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故事，原来我以为的，也只是一瞬间。

幸而，我拥有的都不曾失去，直到最后，你还愿意陪在我的身边。可是不行，思儿，你要活下去。

你是一个对政局不怎么感兴趣的人，我知道你可以搅弄风云，也可以戏弄人心，若是你肯，这天下自然也能有你的一席之地，可是思儿，我更愿意你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你若是不肯做笼中的金丝雀儿，又为何要将自己困守在一座孤城？不论你想选择谁，想要辅佐谁，我都尊重你的意愿。只一件：不要勉强自己，不要委屈自己，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然功过自在人心，我不需要你去替我争什么，也不需要你替我在天下人面前辩解什么。

我刚刚登基的时候想着，一定要做一位千古一帝，不过如今，渐渐也看开了。我是否存在，我是否英明，是否有被铭记的意义，不需要向谁去证明。我不需要谁感激我，也不需要谁记住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很多很多年前，你的父亲问我，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我的回答。那个时候我刚刚被踢出朝堂，首要的事情才是存身。可是后来，你的父亲问我，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那个时候我的答案，已经足够这一生释然。

思儿，你是一个喜欢吃吃喝喝的人。就算见过了你所有的谋划和手段，我心里还是知道，你其实就是一个小姑娘，每天吃点好吃的，喝点牛乳茶，做点小点心，搞点恶作剧。你的本事，什么世道都是能活下去的。思儿，这个天下还有很多你没有见过的东西，你可以去西域看舞娘，那些姑娘的腰肢比柳枝柔软皮肤比羊脂白，还有些人的眼睛是蓝的绿的，你可以去出海，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遇到鲛人。思儿，你还不到二十三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因为一个王朝的结束就让你的生命被迫终止。剩下的时候，你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不得不说，思儿，忘了我吧。我知道你遇见我之前曾命途多舛，可是如果不是遇见了我，你本来应该和长安城之中所有官吏家的女儿一样平平顺顺地嫁人生子。而我，将你拖入一场又一场的祸事危险之中，更改了你原本可以平稳安逸的人生。有的人，只要活着的时候对他好就可以了，等他死了，随便地把他扔到山里，自然会有要哺育小狼的母狼来打扫干净。然后你就把我忘了，高高兴兴地过完你剩下的人生。

对了，虽则我已经知道不论在什么时候，你总是有法子存身的，不过也不大想叫你过于落魄。林墨和赵明会在柳州等着你，虽则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过大约还是养得起你。至于这两个人，林墨做我的暗卫太久了，除了杀人和防守之外，他好像也不会什么别的东西了，赵明的家眷早已经不在了，我想着，他们替我照顾你，替我护着你，我也放心一些。哦对了，牛乳茶的方子我也给赵明了，改良之后的，我知道你喜欢。

思儿啊，你一定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若有来世，只愿厮守，不再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