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200章 200.心跳

他的心跳，像狂风暴雨里的火苗，倔强地跳动着，或许下一刻就要熄灭，却终究还是没有熄灭。

封闭了五感，看不到，听不到，动不了。可是意识没有涣散，只是静默着。

宇文成思上一次听到皇帝的心跳，坚实有力，让人感到有所依靠。

宇文成思觉得不对，怎么她来了，潘爽并没有亲自来迎接，守备的军方与她知道的人数差了一大截，而且守备涣散，完全不像是在筹备大战的样子。

事情不对。

可是当她离开的时候，他分明在笑。疾驰的骏马扬起黄土，希望来得及。

宫里的景象大大出乎了成思的意料。几乎没有什么反抗，这座行宫，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沉静、安谧，死一样的压抑。可是地上零零碎碎的血脚印提醒着宇文成思：出事了。宫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有人看见了她，低声窃窃私语。成思耳力很好，她听得见。一年来对政事不发一言，到如今，却可以成为祸国惑君的妖妃，成为清君侧的借口。

马蹄不会因此慢下来半分，宇文成思要去见他。

来不及了。

皇帝安静地躺在广场的中间，周围没有人。宇文化及站在远处，与皇后正在交谈着什么，宇文成思忽而觉得头晕，有些听不清楚他们的话，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她的裨将，林峰。成思的脸一刹那变得惨白，顾不上质疑，也顾不上问罪，只是跌跌撞撞地向着皇帝冲过去。

皇帝的体温还在，他离开的时候应该没有太大的痛苦，脸上平和宁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林峰抬起眼睛，偷偷地看宇文成思，成思却根本没有看他。当她看见自己站在宇文化及身侧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明白过来了。长久的时间，让林峰受尽了折磨，一直都在想着要如何应对宇文成思的雷霆之怒，却不想她根本不曾发怒，宇文成思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心爱的人身上，至于旁人，她无心顾及。方才分明慌张，此刻却突然盼着她发作。

宇文成思抓着皇帝的手，脸上却忽然显现出惊色，他还活着。成思忽而想起来此前给皇帝端过去的黑乎乎的药膳，这是能暂缓百毒的良药。他已经没有心跳了。可是心跳并不是判断一个人是生是死的唯一标准。就像是大风中幽微的火苗，成思知道，他还活着。

宇文成思费力地扛起皇帝，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在宇文化及的注视下。宇文成思看见他了，不过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接着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宇文化及不悦地皱眉：“你不能带他出去。”宇文成思冷笑，嘲讽：“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还不能葬了陛下吗？”宇文化及摇摇头：“成思，你是我的女儿，你在想什么，逃不过我的眼睛。杨广是服毒而死，你是制毒解毒的行家，你有法子救他，对不对？”

宇文成思的眸子几乎微不可见地闪动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到平静，她淡淡地说：“父亲真是自信，父亲的子嗣那么多，成思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母亲已经早逝，这些年来，父亲哪里有时间管我？了解成思，父亲真的自信了解成思吗？成思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吃什么口味的点心，喝什么样的茶，成思在意什么又谋求什么，父亲从来都不知道。”

宇文成思神情的闪动如何能逃得过宇文化及的眼睛，宇文化及叹了一口气，道：“成思，你还年轻，还会遇到更多的人，还会遇见更好的事情。”宇文化及从袖子里摸出火石来，温和地、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柔地对宇文成思道：“成思，不论杨广是死是活，为父在漫天火光中葬了他，求一个放心。”

宇文成思摇摇头，将皇帝小心地放下来。她今日出城本来就是去巡营，因而一身戎装。如今再看着此刻的宇文成思，似乎有些当年伐陈的影子。宇文成思拔出腰间长剑，那用意很明确，若是有人要从她手里夺走皇帝的身体，她会用生命来护卫。

这一举动，宇文化及不惊奇。他眯了眯眼睛，像一只狮子，正在逡巡自己的猎物。这么多年，那只狡猾的小狐狸，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宇文成思在心里叹气，她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儿，她会因为父亲的无视而苦恼，也会因为父亲的薄待而怨恨，她甚至恨极了司马嫱，也屡次与她的父亲针锋相对，无论是朝局或是其他。可是宇文成思刚刚才意识到，并不是只有天家子孙才会走到彼此拔剑相向的份儿上。

成思道：“父亲，求父亲不要逼迫我。”宇文化及的身后很快聚集起更多的人，数百，还是数千，宇文成思有些数不过来。“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带着他走出去？倒是我小瞧了你，忘了你还有这一手，死遁倒是个极好的法子，只可惜，朝局天下，我万万容不下他。成思，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宇文氏的子孙，你到了九泉之下，又要如何向宇文氏的先辈交代？”

宇文成思笑得凄然：“我不在乎，父亲，我会带着他离开中原，我们去西域，去琉球，不会再与父亲争锋了。”宇文成思想起了楚布曾经在九黎国主跟前耍过的把戏，又急急道：“父亲，若是父亲不放心，断臂毒哑都可以，但求父亲，求父亲让他活下去吧。”

宇文化及冷漠地看着宇文成思，“看来我这么些年的教导是白费了，你做事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吗？”

宇文成思眼睛里空洞一片，林峰心一横，径直冲了上去，宇文成思同林峰过了十几招，马上就压制住了他。林峰却是招招搏命，这么不要命的打法，连着成思也退出去好几步。宇文成思攻向林峰要害，林峰却不放手，而是从腰间寻出一个火折子便向着皇帝的身体扔了过去。

宇文成思虽然盛怒，原来背主的人竟然是林峰，心里到底是不想杀他的，分明已经毫无阻碍地攻到了林峰要害，长剑却堪堪停在他的身前不动了。宇文成思无心与林峰恋战，冲过去便要救火，掠过林峰的时候，脑袋上却受了重击，生生砸晕了过去。

最后一眼，她看见漫天的火舌向自己席卷而来，那是杨英的身体在燃烧。似乎又回到了那片火海里，只是，再也没有那样一个骑着快马的少年冲进火海里救她了。

林峰在心里说，成思，不要恨我。林峰注视着火舌吞没了皇帝，这位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此刻耗散在了他眼前的这一团火光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团灰烬，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尘土一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

林峰站起来，向宇文化及谦卑地行礼。宇文化及轻轻叹了一口气：“你送她出去。”“去哪儿？”宇文化及想了一会儿，他自己也想不出，宇文成思还能去哪儿。良久，宇文化及叹：“随便吧，哪里都好，如今天下乱了，哪里都是是非之地。对了，派人全面追捕赵明和潘爽。”林峰低头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