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199章 199.往事

平心而论，皇帝是真的很好奇。

这些年来，宇文化及在朝堂上诛锄异己，扩大势力，早早就已经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奸相。他不在意声名。可是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失信于天下，岂能得天下？因为运河，天下藩王群起，他这样的声名，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一定能得天下呢？

宇文化及一向视人命为草芥，杀伐果决，并不像是仁厚之人。可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在盐铁之事上，还有在行科举等许许多多的事情上，如果没有宇文化及一力主张推行，以宇文氏之威势震慑，他自己亲手做起来恐怕难于登天，效率也会大大减小。这样的国策，损害的是士族的利益，受益者都是平民百姓。如若宇文化及真的只是权臣，何必在意平民的利益呢？

他一面忧国忧民，利国利民，一面却在做乱臣贼子。

宇文化及似乎看出了皇帝心中的不解，席地而坐，声音悠悠地响起：“我是静帝中子，你应该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我是宇文术，并不是太师宇文述，而是术士的那个术。”当朝太师宇文述，至少还是宇文化及名义上的父亲。“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很小，每天什么都不愁。后来，就听说，大将军杨坚反了。宫里乱糟糟的，宫人们都四散逃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哪里还可以去。有个人，就是现在的宇文述，他带走了我。后来搜捕的时候，用他的小儿子替换了我。反正也只是一个庶子，生母又不在了，没有人会在意的。

后来，我又看见，皇宫里面起了一场大火。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面。当然了，也是听说的。其实那个时候，很多事情也已经渐渐明白了。其实陛下也曾经是皇子，皇子嘛，总是比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要早早知道一些事情的，要不然没办法活下来，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隐隐约约地知道母亲并不那么受宠，不过，我并没有萌生要和太子争一争的想法。

我借着那个替我去死的孩子的身份长大，也成了太师宇文述府邸里面一个不起眼的庶子。于是我到处去探问，可惜，那场**，再没有别的兄弟姐妹活下来了。说来也奇怪，平日里谁也记不起来大家是兄弟姐妹，斗的红了眼睛，到了这种时候，偏偏分外惺惺相惜。

再后来，我就看中了你。北周过于式微，且不说能奋起反抗的力量在一次次的反抗中慢慢被消耗殆尽，就算是有，隋正强大，万国来朝，我又怎么敢硬碰硬？幸而是你。你这样的性子，实在是太合我的意了，骄傲，疑心重，好大喜功。这些年我其实没怎么管过成思，不过后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十四，不过瞧着你做事情的手段，我便知道了。

你这样的人，太合我的意了。本质上，我们是一样的人，你从来没有输给我，只是忘记去查一查当年的事情了。一个疑心这么重的人，还是把疑心没有放在该有的时候。我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所以这些年，成思几乎是朝着那个方向去培养的。那个时候她才八岁，要在她身上培养出一些你会喜欢的特质，太容易了。

再往后，我就借着倒向你，先后两次回了北境，只有在北境，我才能培植出属于我的人手，发展出强大的力量。我告诉了成都他的身世，我知道，这些年，他最重宇文氏的门楣，他不会辜负我的嘱托。”

皇帝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可惜，你应该算不到，最后思儿选择了朕。”宇文化及笑起来：“是没有想到。这孩子，性子太像她母亲了，不过从一开始，我本来也就没有对她有多大的指望。只要陛下你喜欢她，成思就能成为陛下的掣肘。有成思在，即便是出了什么事情，你也不会对我把事情做绝。同样地，只要有成思在，你就不会在一开始疑心宇文氏的忠诚。不论你要对宇文氏做什么，都难免要考虑到成思的感受。从这一点来说，成思已经让我很满意了。”

皇帝忽而觉得有些恶心，想来是药效上来了。宇文化及很贴心地递上来一杯水：“完全没有痛苦的药恐怕难找，我手下的人也就这个本事了，说起来，还是成思更会做。可是这样的活儿，我总不能找成思干。”

皇帝将水一饮而尽，这才稍稍觉得好了点：“然后呢？”“什么然后？相国要谋权，不会以为只要杀了皇帝就能做皇帝吧？”

宇文化及摇头：“当然不会。陛下猜一猜，你死了之后，会有多少藩王诸侯争权？这些能一争天下的人里面，他们的子嗣，有多少实际是姓宇文的？”

这一回轮到皇帝吃惊了：“你竟是用了这样的方式。”宇文化及苦笑：“是。我的声名，已经做不了君王了。在陛下死了之后，我也会死。然后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天下究竟会在哪家手中。再然后，我会襄助我的孩子，胜过他所谓的兄弟，君临天下。窦建德、唐国公、王世充，你猜猜他们谁会胜出？”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朕此前听思儿说她的年幼之时，总是被一个叫司马嫱的妾欺压，你又总是不管她。至于她的生身母亲，已经是一具枯骨了。后来又听说她前去九黎调查，知道当初并不是难产，而是负气出走，后来楚布报丧，思儿才大略地知道了她的母亲。你的谋划，这才是她负气出走的主要原因吧？你明明待思儿并不好，可是你看，她的名字是宇文成思。在那个女子离开之后，你是如何地思念，才会将思念也写进思儿的名字呢？既然思念，何必真心以待？”

宇文化及被戳中心事，却并不恼怒，倒是满眼惊羡：“这许久，连成思自己都不晓得，陛下却一眼看穿了。可是陛下，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我信这天下真的有聪明糊涂心的男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设这一场赌局。可是陛下，我不是。若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什么都好说，但我有父兄，死不能瞑目，到了碧落黄泉，我要如何给他们交代？我没得选，也不想选。”

皇帝忍不住问：“再然后呢？”

“什么再然后？”

“你会在幕后做皇帝吗？”

宇文化及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我的陛下啊，你怎么那么傻？若是我的儿子能登上帝位，我怎么可能站在幕后？我若不死，下面跟随我多年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地辅佐我的儿子？我若不死，我的儿子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真正君临天下的君主？我若不死，力量怎么可能统一起来，他又怎么能放心？我若不死，这天下怎么可能真正安定？”

皇帝就是料到了，才有此一问，得到的答案和他料想的一样，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宇文化及笑道：“这样的大争之时，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要死的。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只要最后成了我想要的棋局，我这颗棋子，是一定要放在最合适的位子上的。成思曾经劝谏天子，下棋的人不要被棋子动摇。她太年轻，或许还不晓得，下棋的人，也可以做棋子。既然下了棋，怎么可能身在局外呢？”

皇帝觉得心跳越来越慢，就快要跳不动了。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将脑袋伸出水面看了一眼，四周都是汪洋大海。而他，不会游水。心跳和意识越来越弱，在一个梦里，沉沉睡去。

皇后已经换上了缟素，她本该高兴的，泪水却忍不住地往下掉。宇文化及冷冷地说：“你自己选的。”刚刚的话，皇后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她慢慢躺倒了皇帝的身侧，人刚刚死，身体尚且温热，他的脸上没有痛苦，就好像是在一场梦中。皇帝枕在皇帝的胳膊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他们圆了房，有了孩子，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像一个妻子那样，依偎在丈夫的臂弯。

她说：“本宫真是傻，还以为乖乖听你的话，你真的会扶本宫的弟弟上位，助我复梁。不过是你想操纵后宫而已，现如今，本宫已经知道了，没有别的祈求，只希望相国看在本宫助益颇多的份儿上，将本宫与陛下合葬，不要杀本宫的弟弟，让他安安生生地做一个普通人吧。”

宇文化及轻轻摇头：“皇后娘娘，您想多了。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萧氏的后人在我手里。至于陛下，从你背弃陛下开始，就很不该再奢求得到他的爱了。我不会杀你，因为娘娘的绝美容色，能帮我摆平很多事情。至于你弟弟，我可以放了他。十年，最多十年，这天下重新安定的时候，我还他自由。”

皇后笑得凄然，有多久，没有人轻轻唤过她的名字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这一生，以为容貌是上天的馈赠，却不知，只是命运的戏耍。她这一生的不幸，开始于这张绝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