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有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一日之间,章屹的心情如海潮般大起大落。
陆家闹分家,令陆蘩被迫随父母进京,却也因为分家,令陆蘩的婚事可以由父母直接拍板做主。
双方大人都是知根知底两厢情愿,见两个孩子又自幼十分亲睦,婚事便在一顿晚饭间,推杯换盏,定了下来。
一整晚,章屹眼睛亮亮的,望着陆蘩,痴痴地笑。看得陆蘩脸儿滚烫,埋头吃饭,抬头看一眼章屹,眼神一碰,忙又低头不敢再看。
稀里糊涂地,她就要做阿屹的媳妇了。好像大人们几句话之间,就将她从一个小女孩,拉拔成一个可以待嫁的大人。
娘问她:“阿屹好不好?”
她想了想,章屹待她是很好,便答了个“好”字。大人们便都高兴地笑了,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陆贯中平日里是稳重的,今夜因女儿的终身订下,心情畅快,喝酒喝得兴起,仗着“准丈人”的身份还灌了章屹几杯。章屹不敢推脱,喝得连头皮到脖子都像熟透的桃儿似的泛着红。大人们又哄堂大笑。
陆蘩小声道:“不要让他喝了。”大人们听了,又拿她起哄,笑了一回。
羞得陆蘩下桌子跑了出去。刘娘子又拱着章屹去院子里陪她。
以前都是这样的。小孩儿饭量小,大人们还在喝酒时,章屹和陆蘩两个早早就吃饱了,出来院子里玩。看星星,捉蟋蟀,在小水塘边泡脚踢水,章屹还捉过□□和蝎子吓唬她。
陆蘩坐在大柳树下的石凳上,单薄瘦小的一个黑影。章屹跑过来,跟她并排坐着,坐得太急一屁股压住了她的裙子。陆蘩往旁边挪一挪,挪不动,章屹却牵起了她的手。
“哎……”陆蘩小小地惊呼。
“别,别说话。”章屹结巴道。
陆蘩的手在他手里,像棉花一样软。他的手僵得一动都不敢动。不敢用力,又不敢不用力。他怀疑自己手在抖,但低头看看,又没有在抖。如果紧张到颤抖的话,被阿蘩发现,他就太没有面子了。
这是他懂事之后第一回实实在在地拉她的手。不懂事时候的不算。
小时候大人们开玩笑,问“阿蘩给你做媳妇好不好”,他嘴硬,说“她那么凶,谁娶了她做媳妇,倒了八辈子的霉”,被她追着满院子打;长大一点之后大人们每每提起这茬开玩笑,他都怕得不得了,生怕阿蘩当真,也生怕大人们当真。
现在阿蘩真要给他做媳妇了。这样的好事竟然真的砸中了他,他觉得自己正坐在一个半虚半实的梦里,旁边的阿蘩一会儿是真的阿蘩,一会儿只是阿蘩的影子,他幻想出的影子。
“喂,哑巴啦?”太安静了,阿蘩笑他。
“阿,阿蘩,我会永远永远对你好的。”章屹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嗯。”暗影里,陆蘩微笑着点点头。
章屹胸膛里有满满的情感,快要溢出来,却表达不出。像是被什么天然存在的东西驱使着,他想要亲吻她。
“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得章屹一愣,陆蘩自己也一愣,回过神来连忙笑着去给章屹揉:“这么突然靠过来,你真是……吓我一跳。”小时候章屹突然靠近她,准没好事,手里定是拿着什么捉弄人的东西。
章屹“嘿嘿”地笑了。待要重新鼓起勇气亲上去,这时刘娘子从屋里出来,见两个孩子坐在树下亲亲热热地说话,心里很是欢喜,招招手儿扬声笑道:“阿蘩,来。”
陆蘩回屋,章屹便也跟着回屋。
刘娘子一手拉过陆蘩,一手拔下头上的龙凤呈祥金钗,郑重地合在陆蘩手里:“老章家传家的东西,你带了去。”这便是约定婚事的信物。
林娘子在旁一示意,陆蘩连忙跪下恭恭敬敬接住。刘娘子忙将她扶起。
看着当初被退回的金钗在陆蘩纤瘦白皙的手里金灿灿地闪着光,刘娘子仿佛隔着重重墙壁向陆太太宣示了某种胜利。
“安心了,这婚事一定下,好像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似的。”夜里,送走陆家人,刘娘子躺在床上对章光汉说。
章光汉喘着粗气笑道:“他们家阿蘩长了九年,你就絮叨了九年,这下总算不用絮叨了,我也耳根清净清净。”
刘娘子作势要推开他:“嫌我絮叨,要不是我,凭你那张闷葫芦似的笨嘴,阿蘩能嫁来咱们家?”
章光汉双臂铁一般紧紧扳着她肩头不放,笑道:“别说,你还真有两把刷子。棉裤腰似的一张嘴,还有点用。”
气得刘娘子捶他,然而力道绵软,反倒像是难得的撒娇姿态。
章光汉来了兴致,笑道:“今儿听见阿蘩叫阿屹‘哥哥’,好些年没听你叫哥哥了,叫声哥哥来听听,叫‘阿光哥哥’来听听……”
“我偏不叫……”
“你叫不叫?”
“不叫。”
“叫不叫?”
“唔……”
“快叫。”
“哥哥……”
两个人粗重而愉快地一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