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鲸庄的饭厅设在山庄大门口那只巨大的船上,徐醉茗好奇地将甲板踩了又踩,然后惊奇发问:“这是精白木?”
精白木,生于精白雪山山巅,百年长一轮,木质坚硬,不易发霉,持久耐用。
管家和蔼笑答:“正是。”
他指着徐醉茗脚底木板,道:“此船是按照海阳船一比一构造的,当年为了弄来精白木,庄主可是费了一番大功夫。”
一直拖拖拉拉走在最末端的风雨难得开口,与陌生人主动闲聊:“这么大艘船,竟然都用精白木,而且还造了两艘。我看江湖第一的那个云出庄可以动动脚,给你们挪挪位置了。”
“风雨店主说笑了,”管家笑容依旧灿烂,“其实这事还得感谢您,若不是你当年赠了卧鲸庄几车精白木,海阳船根本不可能问世。”
几车??
在徐醉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的惊讶下,风雨悠悠道:“我?”
“确定是您。”管家边说边指引她们上第三层的楼梯。
瞬间鸦雀无声。
下一秒,徐醉茗打破僵硬结霜的气氛,故意向管家提问:“我听说这是卧鲸庄弟子的训练场地,那我们等会吃的是不是也是你们航海时吃的?”
管家听着听着弯了眉眼,给她们指了靠近栏杆的桌子,道:“是啊。女侠这么活泼纯粹,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啊?”徐醉茗来了兴趣,追问,“是你的朋友吗?”
管家笑笑摇头,渐渐从领头人变成末尾最后一位。他似记起了很久之前的往事:“不是。是馥女侠。”
北冥瑶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异处,发问:“馥女侠不是半年前才和你们三庄主和离吗?因为庄内弟子不常提起她,杨牵星刚说起馥常游时还习惯性地称她为三夫人。可你作为管家,平日里是称她三夫人最多的人,怎么反倒改口如此之快。”
管家呵呵一笑,面上依旧和善,语气爽朗:“一当然是因为我精于本行,能力好呀;二是因为我和庄里弟子不一样,我认识馥女侠的时候她还和我家庄主一样,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我从来都是叫她馥女侠。”
管家做出请的动作,北冥瑶起身,见风雨没有要动的意思,就跟着徐醉茗和管家朝装饭菜的地方慢慢走去。
棕色掺着白色的木板,越往船尾走,木板上的图案就越多。
北冥瑶在一朵盛放热烈的木棉花前驻足,她欣赏过很多出自名家之手的以木棉为题的名画,但从未见过如此具有生命力的“纸上木棉”。
仿佛这朵木棉就要从木板里跳跃而出。
“女侠,这是馥女侠画的。”
北冥瑶循声抬头,见管家脸上一闪而过的追念。
管家用眼神将图案扫了一遍,继续与北冥瑶笑道:“请吧。人是铁饭是钢,可不能耽误了你们填饱肚子。”
各色的蔬菜,腌制的肉类和大量的果脯。
管家指了指放在船角的竹编筐:“厨房听闻今日有贵客,特意加了新鲜水果。”
北冥瑶轻轻弯腰,道谢:“多谢款待。”
在北冥瑶前面的,是咧嘴笑一直没停过的徐醉茗。徐醉茗什么都要拿一点,拿的时候还冲身边人唧唧歪歪——
“这是芽菜?我最喜欢拿它加上辣椒酸菜煮鱼吃了!我在师门时都是自己种的,你们试过吗?就自己拿完整的菽放在盆里,然后加点水,然后拿东西盖住,让它发芽。可以吃好几轮呢!”
“诶,这不是你们这里那个,那个叫,叫藻鱼楼的点心吗?”
“哦,不是啊。”
北冥瑶吃的不多,但还是装满了一碟的饭菜,她在放下夹子时通过余光注意到徐醉茗正要拿一个新碟子,立刻出言制止:“风雨的我给她拿了。”
徐醉茗啊了一声,将碟子放回原处,看下北冥瑶碟子里的,又看下自己满满当当的碟子:“你们吃得也太少了。你们这样怎么走江湖。”
“中午我们可吃得不少,”北冥瑶端着饭菜走在徐醉茗前头,道,“我只是遵循养生之法,夜吃五分饱。”
这个理论,徐醉茗没听过。
见北冥瑶折返,她也抬脚紧跟,脚步随北冥瑶的脚步时快时慢,谁知放在餐碟上的小酒瓶因为没被放稳,在颠簸几步后掉出了餐碟。
徐醉茗的腿比脑袋先反应过来,一个反踢,将小酒瓶正着送到了半空中,而后将餐碟往上挪,精准得接住了小酒瓶。
她“呼”地长叹一口气,嘴上嘟囔:“好险好险。”
北冥瑶见她没事,转身又继续朝她们的桌子前进。
“北冥瑶,那个养生的规矩是你们帝都人自己说的吧?不是哪位名医说的吧?”
徐醉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北冥瑶抿唇暗笑,这孩子这时候倒是很严谨啊。
看来其实也是个惜命的人。
“嗯,”北冥瑶故意设置一个转折,在徐醉茗松了一口气后才慢悠悠道,“当然是名医说的。”
她将碟子放在桌上,推到风雨面前,拂裙坐下,诚恳地盯着端着饭菜傻傻站在桌边的徐醉茗,道:“药王孙思邈,听说过吧?他说的。”
“原话是‘夜饭饱,损一日之寿’,”
徐醉茗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睁着,露出一半的牙齿,牙齿上下咬着,全然是相信了北冥瑶的话,并且正处于震惊中。
“医仙陈楠,知道吧,她也认同这个理念,所以!”北冥瑶摆出三根手指,在徐醉茗面前摇晃,“她活了八百八十八岁。”
徐醉茗颤颤巍巍地将碟子放在桌子上,扒着椅子滑坐下,她担心地问北冥瑶:“我活了十八岁,每天晚饭都吃得很饱,我的命不会都被那个医仙活了吧?!”
“啊?”北冥瑶没想到她的思路竟能如此神奇,委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在两人对谈时,风雨已经拿起筷子开动,但是夹的是徐醉茗碟子里的菜。
每夹一道新菜,风雨就频频点头,她对徐醉茗夸赞道:“在吃方面,你真比北冥瑶有眼光多了。今天中午你点的,我都觉得好吃。”
徐醉茗听到风雨的话,瞬间将刚刚的担忧抛诸脑后。她半趴在桌子上,急于让风雨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真的吗?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风雨伸手,将徐醉茗脑袋一推,嫌弃地甩甩筷子:“你挡着我吃饭了。”
徐醉茗揉揉脑门中心,拿起筷子开始夹对面北冥瑶碟子里的菜。
北冥瑶被她们的举动逗笑,她坐在位置上将附近观察了一遍,没有看到管家。
管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连她都没发现。
江湖之上,果然处处都是高手。
“你们觉得管家知道杨海生和易北山见面的事吗?”风雨冷不丁冒出一句,将安心用饭的其他两人惊得停住了筷子。
风雨还是自顾自地夹菜,吃饭,好像刚才那话只是被风吹过来的一样。
北冥瑶也继续夹米饭,小声答:“陪着自己长大的管家,一起相伴游历的管家,曾经照顾过父母辈的管家。”
徐醉茗下巴杵着筷子,眯眼,认同地点头,低声恶狠狠道:“查!将他查个底儿光!”
北冥瑶放下筷子,撑着脑袋,别过头,右手挡住自己嘴型,笑道:“那这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今晚睡觉前,能做到吗?”
徐醉茗斗志高昂:“能!”
有了任务,徐醉茗加快了本就快速的吃饭节奏,扒拉吃完饭,立刻一溜烟跑下船。
北冥瑶十分欣赏徐醉茗流畅积极的行动,待她刚下了三楼甲板,就扭头和风雨道:“真是个大有前途的孩子,是不?”
风雨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意思一下,答:“还可以。”
“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
“嗯,”风雨闭着眼,随口道,“右上一,右下七。”
“你觉得她们是冲徐醉茗来的,还是别人安插在卧鲸庄的?”
风雨沉默,没有回答。
北冥瑶放下手,看向了巨船外,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天空剩余一片逐渐被吞噬的薄亮,巨船底部传来轻微荡漾的水声。清风从后山穿过卧鲸庄的主体区域奔至巨船周遭,与庄门外空旷地界产生之风汇合,然后转过头拍打每个人的脸庞。
“再等等看,看等会跟我们走,还是去找徐醉茗。”
于是,两人一个睁眼一个闭眼地坐到了天黑。
北冥瑶从难得的惬意中脱离,站起:“走吧。”
风雨睁开眼,不情不愿站起,但从面上看明显精神很多。
她们下船,那群人亦跟着她们移动。
目标竟然是她们。
两人假装不知地往前走,出了巨船,就往庄内走。她们的目标是杨远心的房间。
至于后面那群跟踪的人,她们尚且无法猜测他们的目的,只能先装没看到,等那些人露出马脚。
外面的卧鲸庄弟子高喊北冥瑶和风雨店主的名讳时,杨远心正在房间里上药。
她回来之前在帝都受了伤,被一个皇子在背上划了一个大口子。回庄后,她出于对庄内整体情况的考虑选择了隐瞒伤势,所以一直都是自己拿在帝都开的金创药往背上倒,背着手用手指一点点沿着伤口抹开。
她没有立刻回答弟子。
她趁着将衣服拉回肩头的短暂时间将气息调匀了,才对外面回道:“知道了。马上出来。让她们稍等。”
北冥瑶和风雨在杨远心屋子外找了一处干净的石子路坐下,北冥瑶环视周围,问带她们来的弟子:“你们二庄主的院落这么简朴?”
弟子认真介绍道:“大庄主掌管全庄,出远航事务;二庄主常年在外,为边境战事提供运输之便,偶尔也要出远航事务,故而每年可能也就十几天待在庄内,所以庄内住处就一切从简。”
北冥瑶了然地点点头。这就对了,杨远心在僵城的宅院虽然也不大,但一推开门就能看到摆满了各种稀奇的物品,比如有庞大鸭子嘴的爬行动物标本,比如躯体扭曲、上面刻满未知文字的木雕,比如蓝睡莲石头风铃。
总之,不像这里,屋外连张配套桌椅偶没有。
“那你们三庄主呢?”北冥瑶继续问道,“我听说你们有个三庄主,最近还和他夫人和离了。”
弟子神色一僵,眼神飘忽,支支吾吾答道:“三庄主管庄内日常,不过三庄主和离后的第三日就离开了山庄,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
失踪?
风雨双手交叉置于身前,只眼珠子往上动,抬眼盯住了表现异常的弟子。
他局促地搓着手,不敢看她们,但又控制不了自己,时不时用余光瞟几眼。典型的做贼心虚。
“北落。”是杨远心的声音。
她从卧鲸庄弟子的身后出现,她拍拍弟子的肩头,语调亲和,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得体而发怒:“去找你大师姐练功吧。”
弟子抬脚往后撤,杨远心立即上前,挡住了北冥瑶和风雨两人追随而去的目光。
风雨对此不悦,冷眼,语气不善与杨远心道:“你这个弟子说到三庄主就躲躲闪闪,心虚得很,明摆有问题,你还把人支走,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我真的只是不想看他站在惶恐而已,”杨远心走到北冥瑶身边,坐下,隔着北冥瑶和风雨继续道,“你们想在他嘴里问出来的事,我都知道,我来告诉你们。”
“远心,”北冥瑶没有立刻询问,反倒主动退了一步,“你们跟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可能最终都是指证杨大庄主的证据。我知道你和他之间的情谊,我不能在明明可以避开伤害你的情况下还忽视你的感受。”
杨远心听到了自己非常清晰的心脏跳动声,她透过对面人的眼睛回到了两人初识的第一天。那一日的女将军脸上遍布血痕和黑色的污糟痕迹,与她对撞的眼神却格外清明。
那种清明眼神长存于当将军的北冥瑶身上,可今日,她在久别重逢的、解甲归田的北冥瑶身上没有看见半点。
所以,在北冥瑶说出刚刚那段话之前,她都以为她认识的那个北冥瑶已死,她所信的只是一个天性纯良正直的官宦贵女。
杨远心唇角荡漾开,她低着头,问道:“只要最后的凶手是我兄长,我都会受伤,你都会伤害到我,不是吗?”
北冥瑶摇头,笃定道:“我了解你。你会因为凶手是你兄长而伤心,但不会因为我查出了凶手是他而认为我伤害了你。”
北冥瑶的眼珠子似纯净棕色的花朵徐徐盛开,同时,月光和黑夜给它加上足够的冷静和深沉。
北冥瑶和杨远心对视,然后低头一起笑出声。
其实在对话开始之前,两人就已经对彼此的答案了如指掌,只是两人都想说出来,将之间的暗礁亮得明明白白。谁也不想有隔阂。
“今天你们也算是在庄内转了一圈,庄里算得上关键的人物你们也见得七七八八了,”杨远心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她从腰间结下酒壶,饮了一口,道,“唯独缺了我另外一位兄长——杨去疾。他就是卧鲸庄的三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