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雪 第15章 冲突

第二天圣路易斯学校老校友聚会，地点就在学校旁边的皇后园。

“陈香同学，我为之前的事向你道歉，祝你和林少爷订婚快乐！这是送你们的两对翡翠镯，还有新买的红丝绒蛋糕，你们尝尝。”

路焕之那张一如既往笑容灿烂的脸出现在陈香面前时，她还有些迷迷糊糊。等他把蛋糕递到眼前时，她还是没法大度地原谅他先前的种种。

陈姣蒋麟被撞破的时候，路焕之也在现场。陈香不敢想象他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折磨，才能做到依旧笑得这样单纯地样子出现在她们面前的。

他还是喜眉喜眼天真烂漫的样子，可他笑得越灿烂，陈姣就越难过，下意识就用手将蛋糕推了过去，想要拒绝。

路焕之握住她的手，转而又将红丝绒蛋糕推回她的眼前，柔软地道：“无论你嫁给蒋少帅还是别人，你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是不会变的，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自责，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即使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所以，请不要拒绝我对你的好，可以吗？”

面对如此卑微的请求，陈姣实在无法拒绝，只得接过了蛋糕。路焕之立马笑逐颜开。

“呵，一大早就这么亲密啊？”自从撞破陈姣与蒋麟的那档子事，路棠禾就对陈姣由爱转恨，咬定她就是辜负了路焕之的狐狸精，对她有诸多怨怼：“在大庭广众下，和男人拉拉扯扯的，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吗？”

白樱子呛她：“见过裹小脚的，没见过裹小脑的。路棠禾，你什么时候变成太平洋警察了，管这么宽？”

许久不见的老同学们在路焕之的邀请下，分食了他带来的新鲜红丝绒蛋糕。一切和谐的就好像以前的每一个校园清晨一般，有同学们的调笑、路焕之的拌嘴和空气中弥漫的甜菜根香气。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男生急急地跑进包间，没注意还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他急忙扶住一旁的椅背，也没顾着停下喘口气，就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那个让大家都瞬间停住手中动作的消息：“日本人，日本人闯到皇后园来了，正我们这儿走呢！”

本来吵吵嚷嚷的包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挂的画眉还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依旧欢快地唱着歌。

“日本人？军队进到皇后园了？”

“而且咱们这儿是法租界区，皇后园又是法国人开的，日本人别说皇后园进不来，就连法租界都没法进来吧？”

“小丙，大早上的你别跟我们开玩笑啊，这可不好笑。”

“不是军队，是十来个日本人，虽然都是便装，但是领头的那个我见过，是虹口司令部的武藤，我绝对不可能看错。”

“难道是为了之前虹口司令部被人扔炸弹的事？”

大家窸窸窣窣地开始讨论了起来，之前就听说过扔炸弹的是个刚毕业的进步学生，日本人在各个学校的毕业生都搜查过，只是当时大家都认为日本人不敢进租界乱来，就没有往自己学校想。

“可，可是这是法租界啊。”他说着自己都没了底气。

“我想起来了，昨天日本人还因为水兵被枪杀的事情，越界到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边界派兵布防了呢！差点弄出了人命。最后还是华捕路大人过去好说歹说，日本人才撤的兵，丙说日本人朝咱们这儿来了，不会是真的朝咱们这个包间来了吧？”

人们都惊慌失措起来，这时门口又跑进来一个人：“路焕之，路焕之在吗？”

来人气喘吁吁地刚跑进包间就急着找路焕之，陈香定睛一看，是曾经班里和路焕之最要好的于嘉礼。

“怎么了嘉礼？”

于嘉礼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你前些日子是不是丢了一块怀表？”

“是啊，最后翻遍了我家都没找到，我就只能当是被偷了，怎么了？”

“我刚刚去后院抽烟，刚抽完就看见好几个人来者不善地冲进了皇后园，挨个包间找你，他们手里就拿着那块怀表。老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告诉他们你在这儿。我本来以为他们是路家的人，结果他们一出教室我就听到他们在说日语。还听到虹口司令部爆炸的事情，心里越想越不对，赶紧从花园小路跑了过来找你，我想着这几个日本人找你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你赶紧趁他们还没到这儿，能躲则躲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谁都会觉得这群日本人来者不善。路焕之在班里人缘一向不错，大家听到于嘉礼这么说，全都纷纷让他赶忙去外边角落里避一避。

“陈香不是会日语吗？快去交涉一下啊！”

陈香就昂首挺胸，带着她的塑料日语，大摇大摆地站起来准备迎敌。

路焕之看了看她又回头望了陈姣一眼，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陈姣微微皱眉，分外冷静：“躲肯定躲不过，这帮日本人如果真想要找到你，整个皇后园都怕是会被他们翻过来。走，我们去找饭店经理，好歹食客还有外国人，他们敢闯法租界，但不见得敢在外国人面前就直接把人抓走。”

于嘉礼在一旁也点头赞同，陈姣拽着路焕之迅速往门外走去。

“哟，你们孤男寡女的这是要去哪啊？”白樱子此时突然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门口，恰如其分地挡住他们的去路。

陈姣试图和她讲道理：“樱子麻烦你让一让，你刚刚在包间外想必也对现在的情形听到一些。日本人不是好惹的，我希望你能把事情的轻重考量一下，再来找麻烦。”

陈香最看不起家国仇恨前还计较风花雪月的骚客，一把推开白樱子，冲她比个国际友好手势：“少跟她废话，滚开！”

白樱子也不恼：“我怎么可能有胆子找未来的少帅夫人的麻烦？别说我，我想即使是日本人、法国人甚至美国人，都不会敢惹你的。”

不知道白樱子都知道些什么，扯了一大通看似挑衅实则言之无物的话，陈香不由得心下生疑。

二人刚冲到门边，便撞上了一个人，陈姣撞得不轻，赶忙后退低头揉了下脑袋。道歉的话刚到嘴边，目光就被来人手中那明晃晃的铜制怀表的反光所吸引住了。

“呵呵，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啊，路焕之先生，这是要去哪里啊？”眼前的人站在门前，抵挡住了所有倾洒入门的阳光，阴影沿着他的脸庞轮廓蔓延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他向他们的方向走了几步，身后跟着几个看着同样一脸阴沉的人，浑身都散发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路先生不要紧张，我叫武藤，来自日本。我们今天来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日本人爱好和平，如果这事和你们没有关系，我们是不会伤害你们的。前段时间在虹口发生了一起爆炸案，有数名为东亚共荣事业奋斗的和平人士受到了伤害，而我们在爆炸现场的周边发现了这个。”

武藤缓缓举起手中的那块铜制怀表，眼睛微眯，扫视着陈姣和路焕之的反应。陈姣担心路焕之还没有意识到现在的状况，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余光偷偷看他。

没想到路焕之看了眼武藤手中的表，一脸平静，眼神更是毫无波澜，似乎这个他祖父在他十岁生日送他的这个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名表，和他毫无关联。

陈姣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这表……”一丝更为阴沉的声音幽幽把她刚稍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一瞬集中在了白樱子的身上，而白樱子双手插袋靠在墙边，不着痕迹的瞥了陈姣和路焕之交握的手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弧度。

“怎么？这位女士见过？”

“不，长官，我只是觉得看着有些眼熟，毕竟怀表都长得大同小异，就这么认定这块表和我们有关系，有些牵强吧长官？”

白樱子幽幽地说着，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香本以为她会直接说出这表是路焕之的，但没有。虽然日本人肯定是早就知道这表的归属，才一大早就直奔路焕之而来。但白樱子云淡风轻的样子，让她不得不多少怀疑起了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可现下她又彻底糊涂了。

“大同小异？可我们抓到的制表工人说，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表，是一个大户人家很多年前专门找他手工定制的怀表，全上海独一无二。”武藤缓缓地打开怀表的表盖，上好的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表盘的指针仍一丝不苟的工作着，声音清脆，简直不像是将近十年前的产物：“这表确实挺有意思，拿到它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有人高价专门手工定制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怀表，直到昨天有人告诉我。”

武藤的手指轻按了一下表盘上某个微不可察地部位，只见表盘居然整个弹了起来，另一个夹层显露了出来：“这儿还有个精细的机关。”

这表陈姣在路焕之那儿见过无数次，可也是直到刚才，她才知道原来这表中竟还有这样一个机关。

武藤说着就把表拿在手中举向他们，那个隐藏在表盘另一边的夹层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暴露在面前。

陈姣霎时怔住了，那个隐藏的夹层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任何一个怀表都会有的放置人像。而那个相片上的人，脸庞温婉可人，浅浅的酒窝挂在微扬的嘴角，笑容甜蜜的似乎可以赶走一切的阴霾。

那是张连陈姣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拍的照片，竟然就这样在路焕之随身戴着的怀表中静静地躺了那么久。

“陈姣小姐。”武藤阴沉的声音把陈姣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回了现实，“没认错的话，这照片中的人是你吧？既然这样，那就麻烦陈姣小姐跟我们去一趟虹口，协助我们调查一下了。”

大脑一阵轰鸣。

一旁的白樱子倚靠在墙边，好像在看一场最普通不过的大戏一样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

陈姣一直以为这几个人是冲着路焕之来的，可现在的情况她看不懂了。不过这样总好过路焕之被抓去，起码她现在背后有陈家，更不济还有青龙帮，这帮人应该不会拿她怎样。她这样想着，决定走向他。

武藤一个侧头，身旁几个便装的日本人便一涌上前，试图要抓住陈姣的手臂往外带。

陈香忍不住说道：“武藤先生，我不觉得我妹妹会自恋到把自己的照片天天带在身上，再怎么说，也应该放的是她爱人的照片吧。如果说放她照片、还如此机密不让人发现的，那一定是某个暗恋她的**丝干的事。尤其是那种明明喜欢的要命、却偏偏装作不怀好意的某些，口是心非的笨蛋。所以那个**丝，不会说的就是白樱子小姐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哗然，白樱子愣了两秒，慢条斯理地笑起来：“陈香，对于你的评论我不予置否，只能说不愧是我们班的大文豪，希望你能自己意识到它有多荒谬。”

于嘉礼看着她丑恶的嘴脸气极，用力将碗里的牛奶布丁扣到她脸上：“难怪，龙阳之癖自古皆有，你还在狡辩什么？”

路焕之感激的目光朝他抛来，于嘉礼顿时觉得自己伟岸的身躯像美国漫画里的超级英雄。

“这个表是我的。”路焕之一个跨步挡在了陈姣身前，将她护在身后，复杂地看了满头稀烂布丁的白樱子一眼。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是被陈姣握住的手，现在却将她的手紧紧地反握在手心。

路焕之很镇定：“这个表是我的，你们不是在找表的主人吗？我就是，和姣姣无关。”

陈香暗自叹息，他果然还是中了白樱子的圈套。

路焕之依旧执拗地站在那儿，义无反顾地，恍若未闻：“这个表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前段时间突然不见了，我以为是丢了，还拜托朋友帮忙一起找过，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就到了你们手上，怎么就会和虹口的爆炸案扯上关系，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你们要把我带走调查什么都可以，但不要牵连无关的人！”

路焕之一边说着一边将陈姣牢牢护在身后。

武藤眯缝着眼睛打量二人，脑袋微仰，不知道在捉摸些什么：“既然路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就麻烦两位都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个日本人冲上前就要将陈姣和路焕之拉扯开来。

“你们干什么？我说了这是我的表，和她无关！”路焕之一边护在陈姣身前抵挡那些人，一边大喊。

陈香要从后门溜出包间，却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日本人拦在里面，只能看着混乱的场面干着急。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看不过眼，冲了上来帮助路焕之抵挡这些人，只是他们个个都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精兵，单一个就可以将几个初出茅庐的男生压制住，更别说是好几个日本兵了。

路焕之虽然身上挂了不少彩，但握着陈姣的手一直未松开，反而越抓越紧。不知从哪儿又涌入了好些日本人加入了和学生的战局，乱飞的椅子、女生的尖叫、争执的喊声，场面登时一片混乱。

砰！

随着一声尖利的枪声，一个书桌直接从桌面被打穿。一切又重归平静只余弥漫了满教室的硝烟气味。

“南部十四……”武藤看着手中还冒着烟气的手枪叹了口气：“这种型号的枪特别容易走火。我说过我们日本人是爱好和平的，我也不想在这法租界里闹出什么麻烦事。但如果有人想阻拦我们的和平事业，”

武藤抚着枪身，一步步向陈姣走来：“就别怪这枪再走火一次了。”

“你们在做什么？”宋青书径直挡在陈姣和武藤中间：“您好，我是宋青书，圣路易斯学校的教师。这位想必就是虹口司令部野田手下的武藤先生吧。我想您应该不需要我提醒您这里是法租界吧，如果您不知道，那我再提醒您一次，这里是法租界，我们都来自法国教会建立的学校。”

宋青书走上前一步逼近武藤，毫无惧色：“当然，如果您记性不好，我还可以把淞沪停战协议给您再详细的逐条说一遍，以防您不清楚在这里动火的后果。如果您还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我会很乐意帮助您直接打电话给法国领事馆，让莫大使接待您！”

武藤从头到脚将宋青书扫视了一遍，轻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将枪收回了怀中：“呵呵，宋先生，我只不过是想要就上个月虹口发生的爆炸案找些线索而已。毕竟这是一个破坏和平的行为，我相信即使是法国人，也不会容留这样一个恐怖分子在租界吧。”

“所以您是认定了我们的两位学生和在虹口的爆炸案有关联了？”

“我不排除他们有参与这起爆炸案的可能，不然为什么我们会在之后的现场线索搜查中，发现了这块表呢？”

“那麻烦您看一下这个。”宋青书拿出一张申报，指了指其中一块新闻递给了武藤：“我想您应该认识汉字，不需要我替您逐字翻译吧。”

武藤狐疑地接过报纸，沿着宋青书的指示小声读着报纸上的新闻，报纸还附上了当时记者拍的他们几人表演时的特写照片：“9月13日晨，由圣路易斯学校话剧社成员、毕业生陈姣、路焕之、白樱子、于嘉礼、陈香、路棠禾主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华兴剧社上演，深受群众好评， 9月13日。”

武藤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头紧皱，用力地将报纸一合，立刻起了头左右回顾似乎在找什么人。

这时从门外小跑进来一个人，凑在了武藤耳边讲了些什么，霎时武藤的眉头皱地更紧了：“この野郎……”

武藤声音对着那个人吼了几句，只见几个日本人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武藤转过头来似乎情绪平息了很多，对宋青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抱歉宋先生，我们被一些错误的情报误导，才导致了今天的这场风波，刚才我的手下告诉我，我们的另一拨人已经抓到了投弹的罪犯，再加上这份报道的佐证，我想贵校毕业生应该和恐怖分子没什么关联。”

武藤将怀表递给了宋青书，微微鞠了一躬：“不过，我们也是在为了上海的和平担忧，希望各位能够理解。对于今天的打扰，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武藤再度鞠了一躬后，又看了陈姣和路焕之的方向几眼，转身带着那帮不速之客离开了。

风波总算过去了，大家都松了口气，不少挂了彩的男生还互相嘲笑起了彼此滑稽的伤痕。

“静一静，以后这种事情，大家不要头脑充血不计后果地就往上冲，要学嘉礼先通知巡捕。幸好今天来得及时，那把枪当时对准的不是那把桌子而是你们。只是没想到日本人现在已经猖獗至此，连法租界都敢这样嚣张的带人硬闯。这上海，还能有几天太平日子可以过呢？你说你们，毕业几年了，怎么这点道理还要老师教。”

宋青书的目光凝在陈姣与路焕之相握的手上，神色晦暗不明。陈姣见状，反而更挑衅似的扬了扬。

“陈姣，你跟我出来。”

陈香甚至能看见宋青书黑眸心中的潋滟怒色，听见他因为愤怒而急促的细微呼吸，看得出是真动怒了。

他们不免有点担心，不知道陈姣做错了什么，忙打着哈哈融洽气氛，陈姣则继续毫不畏怯地假装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