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要同我说什么?”
萧逐梅说不清那瞬间是什么心情,也许是迟疑,也许是退缩,也许是周围人来人往,让他丧失了勇气。
面前的少女,单看面容十分娇俏,但萧逐梅知道,一旦遇见险境、遇到隐瞒、遇到不合心意之事,定会燃烧起熊熊怒火来。
在程奇瑛的注视下,他摇头出声:“我一时忘了,待想起来再说。”
程奇瑛如今正是神经敏感的时候,先是程奇瑜,而后是阿羊的事,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疑心重重。她心中生起几缕疑虑来,从昨日就想说的事,怎么临时会忘了?
再看神情,越看越不对劲。她将萧逐梅从上扫到下,看了他好半晌,决心等阿羊的事解决完后再试探他一下。
她捏了捏萧逐梅的肩膀:“好吧。”
等了几日,一切都风平浪静,程奇瑛渐渐安下心来。这一等,便到了三月三,正是好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程奇瑛绝不肯亏待自己,于是又放假了,带着一众人去曲水旁凑热闹。
出去玩的前一天,三娘说:“要带风筝!”
程奇瑛无奈:“行行行,你想带什么自己带,自己背小包裹。我只负责带吃的。”
于是三娘兴致勃勃地拉着四郎收拾东西去。她扒拉着自己存好的铜钱,一、二、三……然后迈着小短腿,跑去最近的店铺里买了三只完全不同的风筝。鉴于这段时间程奇瑜一直忙着,几乎和幼弟幼妹没碰上面,于是他水灵灵地被三娘四郎给忘了。
“轮着来放,三只应该就够了吧。”她想道。边想边机警地看着周围。
花里胡哨的风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足够把三娘的视线遮挡住。她只好侧着身和四郎一块儿走。
一不小心碰到别人的腿,三娘抬头一看,见被碰到的人面带病色,身形消瘦,当下立即道:“对不住!”
高高的人轻笑一声,用手指碰了碰三娘抱着的风筝,道:“无事。”
“三娘,四郎,你们怎么跑这么远呀,”男人身后传来阿羊的声音:“快点快点,阿瑛姐姐在做新吃食。”
三娘四郎一溜烟跑了。
男人听着孩童跑走的脚步声,也并未回头看,长长叹息,背着手向前走去。
程奇瑛正在做辣条和魔芋爽,又美味又方便携带。做法倒也简单,这些东西已经有半成品,去年秋冬做好储存好,只需要再加工一下便可。
牛筋面用水浸泡,然后淋上油,务必让每一根都有,上锅蒸一会儿,不能蒸太久,不然牛筋面会黏连在一块。
孜然、桂皮、八角、小茴香、花椒、草果碾成粉。粗细辣椒面、白芝麻和白糖混合在一起,倒入碾好的料粉。
烧好菜籽油,再倒入葱姜蒜和洋葱,以及香茅草、白蔻,用小火慢慢炸,等到锅里的东西都乍至黄色时,捞出,再把油泼进辣椒粉中,同时迅速搅拌。
滚烫的油激发出各种香料的香味,用程奇瑛从前听到的话来形容,最常见的便是那句“拌鞋底都好吃”。
三娘丢下买来的风筝,深深嗅了一口气,然后便闪到程奇瑛身边,见大大的盆子里油在咕嘟冒着泡。
程奇瑛说道:“离远些,免得油炸到你身上。”
“阿姐,我今天就可以吃吗?”四郎站在三娘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红油。
“每人只能吃三条!”程奇瑛竖起手指,“剩下的明日我们都要带出去吃!”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春日蝴蝶蹁跹,莺鸟啼鸣。舟船上有人放声饮酒做乐,提笔写诗,潇洒风流。
程奇瑛找了块空旷的地,铺上毯子,摆放好东西,坐下斜倚在树上。阿知和柳七带着几个小孩去放风筝。
萧逐梅在毯子的另一边坐下,随手揪了一根草,掐成几段又丢掉。程奇瑛见他表情闷闷的,于是随手递给他一壶酒:“喝吗?”
萧逐梅摇摇头。他坐得离程奇瑛近了些,思绪不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月草长莺飞,春光正好。春风柔柔吹过程奇瑛的侧脸,碎发扎到她的眼睛,她伸出手来拨弄了一下。
萧逐梅屏住呼吸,开口说道:“阿瑛,若是有一日……”
“小娘子!”远远传来阿知的呼声,程奇瑛对萧逐梅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远眺着,只看见闹哄哄的一团。
她站起身迅速拍拍衣裳往前快步走去。
阿知和柳七垂着头,将三娘四郎和阿羊护着,站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位浑身珠翠的妇人。程奇瑛赶到时,正听见这位被奴婢围绕的贵妇人声音尖利:“快交出来!我儿落到如此境地,我的心痛得不得了!你们这两个贱婢,竟也敢拦着我!莫不是你家主人拐了我儿!”
程奇瑛挤开看热闹的人群,径直朝中心走去:“是谁在狗叫?”
阿知见到程奇瑛,眼睛一亮:“小娘子!”
程奇瑛见这妇人,身量中等,倒也算个清秀佳人。她眼皮红肿,神情像是恨不得亲自扑上来抱走阿羊。
贵妇人听程奇瑛这话,登时气就涌上心头,她将程奇瑛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认定她翻不出什么幺蛾子,高声道:“我儿于去年在几百里之外走丢,今日瞧见你家的仆人,和我儿长得一模一样,我绝不会认错!为何不让我认我儿!”
程奇瑛望见众多婢女中,有一位正抱着一位两三岁的男童,同这贵妇人有几分相似。
又见阿羊紧紧抓住阿知的手臂,于是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冷笑一声:“这位夫人莫不是眼花了!我花了大价钱,从人牙子那儿买!你说是你家小郎君,我倒要问问了,你家小郎君身上有何特征?身上有无胎记?手臂上哪个地方有痣?从前饮食爱好什么?”
云氏跟随丈夫进京,顺便去承恩侯府拜见老夫人,哪里会带上从前照顾孩子的奶娘和仆人?
她自嫁到杨家,视这前夫人生下的嫡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虽然面上和善,但拨去照料的人实际上并不尽心。
一时间无法回答,程奇瑛示意阿知和柳七将三个小孩带走。
妇人急道:“好一个歹心肠的女郎!来人,快将我儿抢过来!”
程奇瑛立马说道:“文嘉县主谢氏见这孩子乖巧可爱,心中喜爱,早已将他要了过去,如今身契不在我手中!另外,你这身为母亲的,竟然连亲儿子外貌和爱好一概不知,谁知你心里打的什么鬼算盘?”
云氏从小到大从来都有人捧着,出嫁前是云氏女,在长安城的各家闺秀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出嫁后丈夫是录事参军,地方州府夫人们聚会谁不会邀请她亲近她?如今丈夫马上就要升迁做京官,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平日里谁敢这么和她说话?
她被这平民女子气得火冒三丈,当下就改了口,指着程奇瑛道:“冒犯贵人,强词夺理,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位小娘子,若是你不信,咱们可以去公堂上好好对峙!”
“真是好大一张脸!”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让程奇瑛颇感熟悉,“真是小人多作怪!”
定睛一看,露出脸来的正是近日闻名京城的乔枫。人群中当下就有人认出她来的,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她手里还拿着用油纸包着的烧鸡,热气腾腾,还没打开过。乔枫将烧鸡随手递给别人,然后走到人前,大着嗓门道:“哟,这不是一副宜男相的杨夫人嘛!”
云氏许久没回京城,并不知出了这一号人物。见乔枫穿着随便,料想又是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不客气道:“你又是何人?”
“你管我是谁?”乔枫仰起下巴,一张嘴便是一连串话出来,“我知道你,云氏旁支女,巴结上如今承恩侯府的老太太,从前很有几分宠爱。后来嫁给杨家做继室,好名声都传到几百里远。”
不待妇人打断,她继续说道:“说什么‘我的儿’,要真是杨家走丢的儿子,也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儿!你这继母,面上一派和善,可实际上呢?你夫君的庶长女,被你嫁给奴婢脱籍的读书人。原配的嫡女,被你嫁给你闺中好友夫家的四十岁鳏夫,美其名曰生下嫡子后可以继承爵位。可实际上呢,这鳏夫至今无子女,是因为他不行!他天生就没种子!这样的侯夫人,给你做你要么?真是奇怪,你做下这些事,竟还有许多人称赞持家有方,夫君对你甚是疼宠,独宠你一人。”
“至于原配的嫡子么……哼!真巧,亲姐姐嫁到外地的第二年,小郎君就走丢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呐~”
众人听到这里,已经有万种猜测。云氏脸上青青紫紫,只觉贵妇人的脸面被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狠狠踩在地上。她连温婉贤惠也装不出来了,恨声道:“一派胡言!”随后用帕子按着额头,一副要气晕的模样。
她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心血来潮。
进京那日,她见到阿羊样貌,心中到底是生了疑虑,于是派人去打探。只不过夫君进京述职,本来得到消息,皇帝十有**会让他升官,等了又等,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述职一直拖到三月。
这一耽误,她也无心去找阿羊。碰巧今日出门前又听到夫君的下人私下谈论他昨日与同僚去了烟花之地,这才带着一肚子气出门。
遇见这个阻挡她亲儿子前程的小东西,她的满腹怨气便再也挡不住了。
没成想碰见个口无遮拦的女疯子!
萧逐梅拉着程奇瑛的手悄悄往人群外退去。
乔枫今日一人来这曲江边玩,因为乔靖在国子监还没放假。碰上这一场热闹,她连烧鸡也不吃了,亲自加入到闹战中。
想起定好的计划,当下就开口呛这趾高气扬的云氏女来,好加一把火。
她一拍大腿,声音一叹三咏:“为何你这么嚣张呢?为何原配一双子女落到不堪境地呢?”
“自然因为你姓云,云家出了个太后,生了个好儿子。”
萧逐梅听到这脸色微微变化,在程奇瑛耳边说道:“咱们快些回去。”
程奇瑛还想听呢:“带来的东西还没收拾好!”
“我刚让阿知去拿,”萧逐梅拽着她疾步离开,“她的话不能也不会再说下去了。”
在场的人便是再傻,听到这话也知道大大的不妥了。萧逐梅心思电转,心想,区区一个失去圣心的侯府家的女郎,定没有胆量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口无遮拦,背后必定有所倚仗。
程奇瑛说道:“我方才既然那样说,还是将阿羊送去谢铮家去比较好,免得到时那位夫人找上门来,招架不住。”
乔枫的声音远远传来:“原配夫人的母亲,恰巧姓封!”话语再也听不到了,只瞧乔枫跑出人群,揭开栓马的绳子,骑上马跑了,留下人群嗡嗡议论。而那位温婉的夫人,也晕过去,被家仆抬着灰溜溜走了。
阿羊坐上马车还在疑惑,于是问道:“阿瑛姐姐,我们要去哪儿?为什么不和三娘四郎他们回去?”
程奇瑛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看,见没有人跟着,这才对阿羊说:“阿羊,你先莫慌。我先送你去别人家待一段时日,先前来饭馆那位给我送过很多东西的娘子,你可还记得?等到风头过去,再将你接回来,好吗?”
阿羊见到今日的情形,心中虽然不情愿离开,但还是乖乖听程奇瑛的话。
“阿瑛姐姐,我会很乖的,你一定要接我回去。”阿羊眼泪汪汪,扑进程奇瑛的怀里。
程奇瑛嗯嗯点头。
阿羊擦擦眼泪,又冷不丁说道:“其实我那时候虽然小,但是我都记得。我姓杨,名俍,爹在地方做官,继母生了一个弟弟。”
程奇瑛心中讶异,继续听他说,这才对他的生活有了解:母亲早逝,父亲很快续娶,嫡亲姐姐虽然爱护他,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杨俍住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只有几个惫懒的奴仆陪着。
他们干活并不尽心,时常只给他两顿饭吃便没了。程奇瑛心道,怪不得,阿羊刚来时,不会切菜,只会整理床铺、扫地。仆人忘记不洗衣,也没人在她面前教过他洗衣服,他便丢进水里,用手锤两下完事。
想来这姓杨的爹“忙于政事”,对自己的子女疏忽管教。回家一看,哎呀年轻的老婆把计家里管得井井有条,于是心满意足。
一宫之中,有两个太后。生了儿子的那个自然底气更足,从云氏身上,可见云家的得意,乃至嚣张。没有亲儿子的封太后,皇帝最多敬着罢了,要说多亲近,肯定是比不上亲娘的。
而且,从市井中的风言风语中可以窥见,封家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有实权的高官了。太后补贴娘家人,皇帝也偏袒外家。别的不说,宫中禁卫统领,便是云家人。
一个大家族,男人没有官做,只靠着封太后和封皇后,在这个时代,终究只能渐渐没落。皇帝越老,越喜怒无常,对皇后不冷不热,旧人中宠爱张贵妃,云太后和张贵妃关系十分要好,活像嫡亲的婆媳,两人还有些沾亲带故,再加上封皇后所生的太子亡故……
阿羊的爹难道真不知晓子女受的磋磨吗?十有**,他是个喜欢投机倒把的人。封家眼看就要沉船了!妻子或许是病故,这也算是终于腾出位置来了。云家是热灶,再娶云氏,倒也算意料之中。
一两个子女,有饭吃,有地方睡,这便是他们的造化。运气不好,只能说是命了。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只要身体康健,就不愁没有女人给他生孩子。嫡子算什么?嫡女算什么?那么多姬妾,还怕没有继承人吗?
程奇瑛摸摸阿羊的头,不想让他早早懂得太多,于是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那位娘子在京中一人居住,家中并无其他的主人,不必担心。”
谢铮得知此事,爽快收下阿羊。听闻程奇瑛今日踏春所闻,脸上不由得出现了一个讥诮的表情:“她呀,我知道。”
“哦?怎么说?”
谢铮让婢女带阿羊下去,找好地方安顿。
她一边收拾桌子上零零碎碎的小零件,将它们归类,一边说道:“在我身体的记忆中,我和云氏在未出嫁前见过几面。她是旁支,但没过过苦日子,因为是在云家出了个太后之后才出生的。模样倒是不错,但十分自傲,那一支的家中长辈以及她个人都暗戳戳表露过,他们说在云氏小时候找过算命的。
那道士说她生就一副宜男相,成亲后定能一举得男,胎胎得男,是个有福气的。这在长安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稍微一打听便知道。”
程奇瑛露出个无语的表情:“听上去好像什么斜教。”
谢铮冷哼一声:“出嫁前便做出个贤良模样,说女人要本分,要规劝夫君,为人大度。不少人还真被她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样骗过。”
程奇瑛好奇道:“你没有吗?”
“唔,她看不起‘我’,父母俱亡,暗里讽刺‘我’读些死书,看起来又不好生养。说小娘子读些《女则》、《女戒》即可。”
谢铮想起来就翻白眼:“她有什么资格说女人安分守己便好。云氏当初不过是封太后宫中的宫女,趁当年的皇后生病时,爬上前头那个皇帝的床,第二个孩子便是当今的皇上。”
至于第一个成形的女胎,因为宫中纷争,不幸流掉了。生下儿子后,云太后身体受损,再也不能生育。
谢铮总结道:“云太后要是‘安分守己’,哪有她云家的今天?她宣扬自己宜男相一举得男,可带着云家飞上枝头的女人流过女胎。真不知着云氏脑子是怎么想的,太蠢了。”
程奇瑛:……
谢铮将整理好的零件展示给程奇瑛看:“看!我自制的模型.枪。”
程奇瑛凑近看,赞叹道:“你竟然做的出来!莫不会连真.枪都会做吧。”
谢铮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给程奇瑛一个“你猜对了”的眼神:“我现在当然不会做出来的。”
程奇瑛默默往椅子上缩了缩,总感觉谢铮不是普通人呢……
安置好阿羊后,程奇瑛饭馆,却在路上遇见萧逐梅。
他看上去已经等待许久。见程奇瑛的马车过来,远远就拦下。
“到底有什么事?”程奇瑛跳下马车,问道。
萧逐梅闷着头往前走,走到饭馆,又到房间。程奇瑛忍不住了:“有话就快说!”
阿知他们送三娘四郎家去了,此时只有萧逐梅和程奇瑛两个人。
四下无人,萧逐梅心如擂鼓,松开握住程奇瑛袖子的手,再也压制不住这些时日想了许久的话:“我,有愧于你。”
萧逐梅唇上有牙印和淡淡渗出的血色。
程奇瑛声音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