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馆又迎来一位熟客。正是年前在长安城大闹一场的乔家女郎。
今日她和乔靖一同来,刚坐下,屁股都没坐热,话就说出来了:
“装什么装?我还不知道吗?爹早就想分家了,这回分家成功,背地里不知有多欣喜,正合了他的愿。在人前却斥责我,分家得利的是他,骂的却是我,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
这位乔姓女郎在大庭广众之下并无忌讳,声音清脆,坐在其他桌的食客纷纷竖起耳朵,心分两用。
乔靖听到这半路回来的姐姐好似又要口出狂言,心中暗暗叫苦,有些后悔今日与心血来潮的乔枫一同出来。年前闹的那一场,风波还未平。他拽住乔枫的手:“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发疯了。”
乔枫横了他一眼,不理会他,拿起菜单扫了一下,见烤鸭已经被换下,于是对跑堂的阿知大声喊道:“要一道软钉雪龙、脆皮香糟鹅,还有一份韭菜炒鸡蛋!”
“哎!好嘞!”阿知应下。
乔靖坐立难安。
乔枫对着乔靖冷哼一声:“怎么?尊臀在这小地方坐不下了?不想待着就滚回去,和你爹待一块儿去!”
乔靖连道不敢。
乔枫虽说是勋爵人家的小姐,但长到如今,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小时候庄子上的人瞧祖母的脸色过活,自然不会让乔枫活得舒舒服服,只能说,能健康活下来就不错了。
乔枫长到十几岁,要不是遇见……现在怕不是被养废了。
乔家的脸面,干她何事!这些个高门大户,里头的腌臜事儿可不少!往后要是谁惹着她,她就将这些假脸皮撕下来!
谁想要她的性命,也要看有没有本事!
她倒出一杯茶,一口饮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这小饭馆里的人听清,“哎呀,你不是好奇,我是如何知晓,袭爵的便宜大伯是个杂种呢?”
乔靖简直想掩面而逃。
“这就不得不说他早逝的老婆了。当年,大伯的第一任妻子生下一个病病殃殃的男胎,出生当日便没了气息,产妇一时受不了,郁郁而亡。”
乔枫竖起食指,左右摇了摇:“实则并不是这般。那老虔婆当年与人私奔,对方身上本就流着北戎人与汉人的血,只不过外表看不出来罢。便宜大伯运气好,他的脸也是汉人模样。可是他儿子就没好运气了。他看见新生儿的眼睛,还以为自己妻子偷人了呢!后来嘛,呵呵,便是知晓真相,也并未告知自己的发妻!
当日接生的稳婆、丫鬟、嬷嬷过后都因为各种意外死亡,她们都瞧见了新生儿的样貌。”
阿知神色恭敬地上菜,又在周围几桌转了几圈。
软钉雪龙,其实就是活鳝鱼炒绿豆芽。鳝鱼用开水烫杀,划出骨头,用熟猪油爆炒,除了酱油和盐,还需要放几勺白糖和绍酒,白糖增鲜,绍酒去腥。
炒完后用湿淀粉勾芡,盘子周围围着的是稍微过翻炒的绿豆芽,中间放剁好的蒜泥和白胡椒粉,最后用滚烫的花椒油往鳝鱼上一泼便大功告成。
乔枫的舌头这两年养得刁钻,但这盘软钉雪龙,滋味却甚妙,辛辣鲜香,鳝鱼炒得刚刚好,肉吃起来十分嫩。
她放下筷子,长吁一口气:“可怜便宜大伯的妻子,不过双十年华,竟这么早早地去了。这还不算完,他还用别人的嫁妆,很快又娶了第二位夫人,便是先前处处刁难我的侯夫人了。”
旁边的乔靖用牙齿用力咬着鳝鱼,面无表情。
程奇瑛听见前面的动静,悄悄跑来望了一眼,和侧身听着的萧逐梅面面相觑:好大胆好无所顾忌的女郎……
乔枫给乔靖夹了一筷子韭菜炒鸡蛋:“瞪着我干嘛?唉,我竟不知爹娘是如何养你的,将你养成这般读书读傻了的模样。你可别像爹那般,不通俗物,活得像个糊涂虫啊。”
阿知又端上脆皮香糟鹅。嫩鹅经过腌制,炒的时候又掺了醪糟汁和肉汤及各种调料。
捞出来后又抹上饴糖,炸过后,色泽洪亮,表皮酥脆,轻轻一咬便听见皮轻微的碎开声,但鹅肉是滑嫩的,十分佐酒下饭。
乔靖嘴里塞了东西,声音模糊,问道:“你如今在外又说这些话,家去了之后如何是好?爹上次可是要上家法的。”
乔枫高高挑起左边的眉毛:“哼!打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傻弟弟,你说为何我知晓乔家的秘辛?不对,应该说这长安城里大部分人家的……”
乔靖再也坐不住了,连吃香糟鹅吃得嘴唇上沾着油光都顾不上,站起身来就想拉着乔枫走:“你果真是疯了!就不该心软让你出来!”
乔枫向阿知挥手:“哎呀,这个没吃完的给我用木盒子装上带走呀!”她舔了舔嘴唇:“你这儿的饭菜味道甚好,我都想来当个跑堂的了。”
程奇瑛汗颜道:“敝店如今不缺人手,小娘子要是喜欢,可以常来。”
当天从程氏小饭馆离开后,乔家女郎又去了西市的糕点铺、东市的酒肆、财帛行、笔行游玩一番,每道一处便拉着乔靖说上同样的一番话。
不出三天,又闹得沸沸扬扬。不到半月,老皇帝下旨夺爵,先前那位鸠占鹊巢的乔侯同他那一大家子被赶出侯府,连同老太太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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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奇瑛同萧逐梅说起此事,叹道:“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女子,好生敬佩。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我倒是好奇,她那日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萧逐梅挨着她,同她一路往北走:“或许真是胆大妄为,或许是别有目的,总之与我们并不相干。”
程奇瑛鼻子动了动,嗅到淡淡的皂角香气,不由出声问道:“你已经沐浴了?”
“……是的。”
程奇瑛在他身上轻拍了一下:“我不是说了不要沐浴嘛。”她站定在一家羊肉馆前,继续道:“我听谢铮说这家的炙子烤肉味道极好,便想来尝尝看。”
然后拉着萧逐梅的袖子往里去:“也怪我没和你提前说清楚。天冷的时候这儿人可多了,一桌挨着一桌,一直到大半夜的都还有人饮酒吃羊肉呢。空气浑浊,你这不是白沐浴了么。”
“无事。”萧逐梅刚说完,却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程奇瑛眼疾手快,抓住他的左手,这才不至于让他狼狈跌倒:“你怎么还平地摔了。”
隔着宽大的衣袖,萧逐梅悄悄回握住她的手。
这家的羊肉馆的羊肉,都是每日宰杀的。听闻羊肉馆主人亲戚家便是养羊的,所以不用担心不新鲜。
炙子烤肉,选用羊后腿肉,店小二端上时,羊肉用胡椒粉和酱油腌制过,水分都被锁住。
店小二笑着对二人说:“咱馆里的羊肉,都是放了香油和卤虾油,烤肉吃起来鲜嫩无比,吃过的都说好。”
他边说,边在锅里垫了一层洋葱片,再在上面放羊肉:“这样烤,洋葱特殊的香味能浸进羊肉里,羊肉的汁水也不会烤干。”
程奇瑛在桌子底下掰着萧逐梅的手指头玩。
店小二又铺了第二层洋葱,随后放入大量香菜。程奇瑛深吸一口气,目光迷醉:“好香!”
店小二离开。程奇瑛闻着香气,突然说道:“我想喝酒!”
萧逐梅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他开口道:“不能喝烈酒。”
用来烤的羊肉,瘦中一定要带着肥。随着高温,肥肉渐渐炙烤出油脂,发出滋啦的声响。萧逐梅给程奇瑛夹了一筷子,她也不推辞,一口吃进去:“我觉得再来两盘羊肉我都吃不腻!”
“吃多了容易上火。”萧逐梅慢条斯理地翻弄着烤肉。
说起上火,程奇瑛心中好奇。想起以前看的小说,鹿肉作用堪比尾哥。
于是她压低声音问道:“我还没尝过鹿肉是何滋味。听说吃多鹿肉会流鼻血,身上燥热难耐,这是不是真的?”
“咳咳咳!”萧逐梅猝不及防咳出声,声音不稳道,“嗯……我也不知……”
“……半吊子大夫,”程奇瑛仰头又喝了一杯酒,喝得脸上也红扑扑的,“你说,除了会看小儿病、会读书写字,你可还会别的什么?比如会武艺、会种地、会针线活、还会替人看风水……”
萧逐梅心颤了颤,侧头看程奇瑛,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伸手拿过程奇瑛的酒杯:“你喝醉了。不能再喝了。”
程奇瑛只肯承认有一两分醉意。这几分醉意在吃饱喝足,离开羊肉馆看到熟悉的面孔时就全然消散。
程奇瑛定睛一看,发现程奇瑜正低头穿过人群,模样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向她这个方向走来。
她心中登时一紧,牵起萧逐梅的手就跑:“快低头往东边跑!”
萧逐梅没发现,还一头雾水,直愣愣问道:“怎么了?”
“我看见我哥了,”程奇瑛道,“天爷,真是凑巧,为何偏偏差点遇上了!吓死我了!”
两人七弯八拐,跑了大概一刻钟,到了玄甫巷,这才停下脚步。程奇瑛身子随意靠在一户人家的外墙上:“呼!好久没跑,跑得嗓子不舒服。”
两人肩靠着肩。她看着旁边的萧逐梅,道:“咦?你如今跑步竟不喘了?想去年四郎半夜生病那回,我哥拉着你跑到医馆,你那时脸色都不好看了。”
萧逐梅抿了抿唇,胡乱答道:“嗯……可能因为吃得好睡得好。”
他侧头看了看程奇瑛:“你很怕你大哥看见我……吗?”
程奇瑛心说这不是废话嘛。
“当然,”她说道,“身边又没有阿知他们,就我们俩出来,他难道不多想吗?”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萧逐梅咬牙,下定决心,道:“我明日有事同你说。”他神色认真,眼睛在黑暗中好似在发亮。
“这么正经干嘛?”程奇瑛打趣,“这语气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般。”
巷子里黑黢黢的,间或有行人经过的脚步声。
她转过身,和萧逐梅面对面,凭着呼吸声摸到他的脸,然后心血来潮,轻轻挠过他的耳廓。
萧逐梅慌乱用手挡住:“你别乱摸!”
程奇瑛发现了新鲜事:“你耳朵怎么这么怕痒?”说完趁着萧逐梅不注意,又挠了挠他的右耳。
“嘶!”萧逐梅胸膛上下起伏,感觉两边耳朵一直到脖颈都起了鸡皮疙瘩,语气简直含羞带怒,“你的手太冷了!”
“说什么胡话。”她不罢休,捏了捏萧逐梅的耳垂,哪怕耳垂泛红了也不停手,顺着耳垂一直到下巴,来回挠。
萧逐梅身体靠在墙上,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程奇瑛上下其手:“别……”
嘴上说着拒绝,眼睛却诚实地眯起来。很舒服的模样嘛。
程奇瑛低头凑近看他的眼睫,越来越近。
萧逐梅却猛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连忙往外推她的肩膀:“有人来了……”
程奇瑛停住动作,侧耳听了一会儿,丁点动静都无,不满道:“哪里有?哼!”
萧逐梅低声:“别胡闹,早些家去。”
程奇瑛撇嘴,兴致全无,甩了甩手:“走吧,我今晚不回饭馆。”
萧逐梅跟在她身后。
程奇瑛回头:“干嘛?饭馆和我家方向都不同,你走呗。咱们俩分道扬镳。”
“……送送你。”
“我不需要。”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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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程奇瑜便一脸欲言又止在程奇瑛面前晃悠。程奇瑛也不开口,优哉游哉喂完鸡,然后又将院子扫了扫。
程奇瑜终于憋不住了,喊程奇瑛去书房。
“我不打算继续考了。”
程奇瑛注视着程奇瑜:“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程奇瑜合上手中的书:“无事。”
“那你为何突然说不继续考了?你先前分明说……”
“那是因为靠你你一个养家,我心里实在难安。既然已经考上举人,正好也有空缺,能当县丞,有了官身……”
“这点子事也值得你纠结这么久?三娘四郎可在饭馆里住了有一段时日了,你竟然连他们俩都顾不上了?”程奇瑛看了程奇瑜半晌,“大哥,你莫不是当我好糊弄?”
程奇瑜说谎话时,眼睛虽然直视着人,但左手大拇指却会掐着小拇指,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又想到昨晚,程奇瑜不知从哪处回来,路上还一脸沉思,定是有什么事!
她冷笑一声,手掌在书桌上猛然拍下一巴掌,声音却放轻了:“我知道你没说实话。让我想想,值得你突然改变决定的,怕不是就是那件事吧?”
程奇瑜否认:“什么事?”
“哼,你打什么马虎?”程奇瑛道,“当初你说,爹是因为一封信而中毒丧命,我当时也就信你了。但回想发觉却不对劲,怎会有人因为一句平平无奇的诗、一个印就遭到迫害?诗不是反诗,印也不知是谁的印。你说呢?程、奇、瑜,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东西?
“你再瞒着我,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我认识的人也不少,到时候我就托朋友,跑去南洋,跑去西域,带着三娘四郎跑到天涯海角,让你做孤家寡人!”
程奇瑜长叹一声:“唉!”
“你别光唉声叹气,连个屁都不放!”
程奇瑜深吸一口气:“有……有一本账本。”
“什么账本?”程奇瑛疑惑道。
“我细细翻过,上面记录着开采金矿的支出。”
“所以呢?”
“其中的支出还包括各地买人花费的银子,这不正常!要是朝廷派人开发金矿,哪里需要趁着天灾**之时买人呢?”
“你的意思是私矿?”程奇瑛疑惑地看着程奇瑜,他莫不是又在骗她吧?
“十有**就是这般了。”
“这种要命的账本,怎会流落到爹的手上?”从她记事起,程家家庭关系颇为简单,程父程母都是独生子女,双亲俱都去世,并无兄弟姐妹。她问道:“那定然是爹当初那所谓的赴京好友给的。快些说!你要去做何事!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天下这般多举子,为何县丞的空缺偏偏落到你头上?”
程奇瑛伸出手来:“让我看看那账本!”
程奇瑜离开书房,过了一刻钟才将账本取来。程奇瑛接过,拿来翻开一看,果真如程奇瑜那般所言。
程奇瑜道:“我走了长安县县令的门路。他父亲是刑部侍郎,嫉恶如仇,在外素有清名,年轻时曾在大理寺,破了许多的疑难案件。不久后我就去涟州知遥县上任。这知遥县与这账本中的平州长乐县并不在同一州,但好歹都在南方,离得不算远。”
他看着程奇瑛,神色坚定:“我是定要查清真相的。”
程奇瑛沉默片刻,无奈扶额:“随你。你别贸贸然就探听,让别人发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