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谙低头咕哝道:“他来长安述职,公务繁忙,怎顾得上与阿郎叙旧。”
青罗打量冯谙不似信口胡诌,眼底一沉,心道谢父当真还活着,谢治尘瞒了她。
难怪去岁中元节河畔偶遇,他只放了一盏荷灯。
既如此,何故瞒她?
青罗若有所思地垂眸,稍稍一想便有了答案,当初他厌憎她,成婚非他所愿,是以不肯告知其父。
春杏也听出不对了,“公主……”
才开口,便被青罗打断,“回去吧。”
春杏瞪一眼冯谙,转头跟上青罗。
冯谙愣在原地,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瞪他做什么?
仔细想想,公主脸色也不甚好。
谢治尘下值回府,照旧先去见青罗。
青罗却没见他,春杏出面打发人,“公主歇下了,不便再见大人,大人事忙,往后不必再来。”
谢治尘心头疑惑,春杏虽因着和离,待他不热络,但也从未似今日这般横眉竖眼。
心事重重地回了碧芜院,冯谙端来洗手的热水,打量他神情,道:“阿郎,公主带了个穷士子回府,还亲自去客店帮他取行囊。”
谢治尘一顿,接过帕子擦手,起初没作声,见冯谙没有往下说的意思,方才问:“什么士子?”
他说着,一面往次间书房去,似乎只是闲来无事随口一问。
他肯听,冯谙自是来了劲头,跟在他身后道:“那人是外州来的举子,醉在坊道上被轧伤了腿,公主请了许神医替他诊治。”
“听说凶险得很,许神医上来就说保不住,公主不忍心,嘱咐神医务必保下他。”
“又叫那人安心在府里住下养伤,公主愿意养着他,眼下就在隔壁独漉院。”
谢治尘在书案后坐下,取过翻了几页的书,低头看着,淡淡道:“公主素来心善。”
冯谙一路随他走过来的,知他不易,如今既已与公主和离,与公主之间再难生出牵绊,少不得要有些筹谋了,因而附和道:“公主自是心善。”
顿了顿,又道,“可阿郎也要早做打算。”
见谢治尘未出言阻止,便壮起胆继续道:“亏得公主心善,才许阿郎仍占着这碧芜院,换作寻常人家的赘婿,必是当即将其逐出门,阿郎,借住此地并非长久之计,公主若招了新驸马,便是阿郎不在意,小的都没脸再住。”
谢治尘抬起头,冷冷望着他,“依你看,应当如何?”
冯谙被他瞧得发慌,心道忠言总是逆耳,可既是忠言,他这忠仆纵使头断血流也要讲明白的。
“阿郎的俸禄在长安买屋难了些,赁房住也无不可。”
“以阿郎的品貌官职,娶个新妇想必不难,这回不兴再找权贵家的小娘子了,贵主们惯爱作践人,说不要便不要,心地虽好,这一方面却不长情。”
“小的听说那大公主亦是和离的,如今也未再嫁,府上养了许多俊俏郎君,公主带回府上的两个,还不是顶好的呢。”
谢治尘沉默半晌,直将他看得浑身针扎似的,不待他开口,冯谙忙装作才想起有桩事没做,脚下一转,便出去了,连谢父今日来过府上也没记得说。
和离了却不肯搬走,为人不齿,谢治尘岂会不知?可他若真遂了她的心,搬离公主府,他与她之间恐怕真如冯谙所说,再难有牵绊。
她一意与他和离,他若不肯,反惹她厌憎,他退一步,与她兴许还有转机。
他不信她会变成另一个大公主,不过心善罢了,多收留几个可怜之人并没什么,她既肯收留旁人,多一个他,也不多吧。
饶是如此,提笔蘸墨,仍是难以平心静气,写不出一个字。
青罗在卧房里逗糖糕,听门上通禀裴勖之来访,回了句不见。
自从裴勖之说要娶她,她便有意躲着他,加之他与凤仪即将订亲,更该避嫌了。
凤仪母女背后做了什么,她尚不知,她与母妃这些年却是做了她们的盾牌。
每每想起前世她死在奉仙塔,凤仪与陈丽嫔一个不屑地叫她瘸子,一个为圣上担心杀了她如何向她阿舅交代,她便对这二人难生好感。
勖之若果真与凤仪成了亲,这个朋友大抵便是失去了。无论如何,她盼他万事都好,若有难处,但凡她有本事,必不肯袖手旁观。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就难以言说,走过一程,下一程指不定就分开了,似她与谢治尘,与勖之,以为再无交集的,却是兜兜转转,重又结缘,似她与黄珍儿。
黄珍儿随阿舅去任上,不留在长安,在她意料之中,黄珍儿虽是闺阁女子,志却不在闺阁,有她陪着阿舅,她也放心些。
若非成了亲,阿舅此番也不会回长安,延挨到过了十五,已是难得。
每回阿舅离开,她母妃都舍不得,母妃不便出宫相送,时常是她去。
次日坊门才开,薛虎一扬马鞭,催马穿过坊门。
青罗掀开帘子,看了眼扮作男子,骑马随行的杜仲。
阿宝得知杜仲要远行,大哭了一场,不肯放她走,夜里搂着她的手臂,与她同睡,怕她趁她睡着偷跑。
鸢娘哄了许久,才哄得她松手。
杜仲虽也舍不得,更多的却是雀跃。
那日自阿舅府上回来,她进门便屈膝一拜,“公主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来世自是结草衔环,今生亦当尽心竭力,为公主分忧。”
春杏、秋叶听她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都有些好笑。
青罗问:“我虽望你能去军中历练一番,但还是要问过你的意思,军中苦累非同一般,你怕么?”
“不怕!”杜仲直摇头,漆黑的瞳仁中光彩熠熠,“能去永兴侯麾下,小的做梦都能笑醒。”
青罗命人打了一把剑,杜仲爱不释手,此刻正悬在她腰间。
永兴侯一行轻车简从,已在城门外等候。
青罗一向不喜送别,好在这等场合极少。
此去路途遥远,天尚严寒,黄珍儿竟也做男子打扮,弃车乘马。
青罗还是头一回见她扮作男子,出乎意外的英气,难怪当初在军中阿舅未能识破。
薛偡去过宫里拜别薛贵妃,想是已听说了,问:“罗儿,你与驸马和离了?”
“不错,阿舅莫要多想,前回我说谢大人待我甚好并非虚言,”青罗笑笑,看了看黄珍儿,“我与谢大人和离是因脾性不合,再好的人,若是脾性不合,也难长久,阿舅舅母应当明白的。”
薛偡颇以为然,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忧虑,便没多问。
倒是黄珍儿迟疑道:“谢大人自小寄人篱下,与家中又几无往来,性情是比旁人沉静些。”
青罗一怔,与家中几无往来?
黄珍儿显是以为她知情,没继续往下说。
青罗不好再问,想想问了一句周世悯。
周世悯与谢治尘同为一州举子,又在黄别驾治下,黄珍儿似乎与周世悯打过交道。
“周世悯?”黄珍儿皱眉,似是不愿背后妄议他人,“公主怎知此人?”
青罗将弓之慎的事简单一说,黄珍儿忍不住道:“周世悯此人器量狭窄,曾因乞儿不慎撞翻他的纸笔,将其指骨折断,这弓士子的祸事真与他有关也未可知,日后与他相处,当谨慎些。”
青罗点点头,薛虎已命人打探周世悯去向,只是长安城大小里坊上百,寻个人,一时半刻未必就有。
返程回了平贤坊,青罗又有些作呕,含了颗梅子,仍是压不住,无奈,吩咐薛虎停车。
春杏将她扶下车,仔细替她戴好兜帽。
今日又是阴天,去岁冬至今,长安便没怎么晴过,连带着坊市间也显得冷清。
青罗拢着披风,信步而行,路过巷口,见个熟悉的身影自一户人家宅院门口出来,因风大,缩着脖颈,两手袖着,正是冯谙。
原没想叫他,冯谙已见着他们,当即疾步上来行礼。
春杏往巷弄里瞧了一眼,问:“你来做什么?”
“小的想替阿郎赁屋,出来转转,可有合适的。”
冯谙耷拉着眉眼,“阿郎成日忙得脚不沾地,那点俸禄却连赁间像样的屋宅都不够,亏得公主心善,未逐他出门,可小的想着公主迟早要往府里进人,阿郎可不兴再寄人篱下。”
青罗听他道“寄人篱下”,心中一动,正待问他,春杏因听出几分怨气,已不快道:“谢大人的阿爹明明活着,早先成婚却瞒着公主,对公主可有半分真心?”
青罗暗自叹了口气,打消了问他的念头,转身便走。
冯谙反应过来,自知闯了祸,小步跟在一旁,急道:“公主莫怪阿郎,阿郎并非有意相瞒,阿郎与他阿爹已多年不曾来往。”
青罗脚下一滞,难怪黄珍儿说他与家中不来往,原来是与他父亲之间有嫌隙。
她早该想到,便是述职,谢父去岁末便到了长安,再忙也不至忙到抽不出工夫,与其子小坐。
“阿郎的母亲去得早,有个方士说他克爷娘,他那时才两岁,就被送去寺里化煞。”
冯谙说着不觉声高起来,“老谢大人续弦后,从不去看阿郎,只命人送些书、信、字帖,命阿郎用功读书,等继室夫人另生了小郎君,更不管他了。”
提起旧事,冯谙至今仍是一脸怨怼,“阿郎六岁上,老谢大人谋了份差事,阖家搬去南州,独留阿郎一人在寺中,给了些银钱,不过够用一阵子,后来便断了音信。”
青罗颇是惊讶,她只道他出身清寒,不知他幼时过得如此艰难。
春杏虽对谢治尘尚有不满,这时仍有些气不过,“做人阿爹的未免太过狠心,六岁孩童如何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