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尘袍袖下的手指攥紧,“公主又想戏耍微臣么?”
青罗方才那句兴许出于冲动,此刻深思过,却是认真道:“大人若心怀远志,一时又无着落,不妨暂领本宫驸马之位,他日大人认为和离时机已至,或是另有筹谋,本宫绝不阻拦。”
谢治尘脸色晦暗不明,仍那样僵立着。
青罗恐他误会,忙补了一句:“此为权宜之计,只存夫妻之名,大人私事,本宫绝不干涉。”
长夜无尽,有人身披铠甲,以为坚硬,却是鳞片拼凑而就,经风一吹,那鳞片便又一片一片剥落殆尽,随风四散。
谢治尘仿佛终于死心,冷冷吐出两个字,“代价?”
青罗长舒一口气,原意是想帮他一把,又惋惜他与黄珍儿前世因她不得善果,今生有意弥补,怕他一时想拧了,再度错失挚爱。
她与他没和离,他未另娶、黄珍儿亦未嫁,便有转圜的余地。
转念却道,她未必没有仰仗他的地方,因而平静道:“朝中之事,请大人代为上心,本宫若有不解之处,还望大人点拨一二。”
“承蒙公主高看,”谢治尘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臣谢公主成全。”
此后数日,中元僧人案引发轩然大波,城中人心惶惶。
圣上亲批的要案,刑部不敢怠慢,很快便查清结案。
被捕僧人大多被收了戒牒,所在寺庙罚没资财,亦有极少因违令被判以极刑的。
紧接着,又借此清查全城各寺。
正如谢治尘所言,大周佛教曾盛极一时,城内各坊大小佛寺无数,城外山野之中又有不少。
但凡寻着些由头,便勒令寺僧还俗,将佛寺名下田舍钱粮充入府库。
城中渐渐多出些缠裹头巾的还俗僧侣,一时无处可去,编入流籍。
青罗的马车有时路过坊中,见酒肆茶坊添了好些裹头巾的跑堂。
过阵子,街上却又多了群秃头的乞丐。
行乞的多是老人与孩童,衣衫褴褛,三餐不继。
青罗着人给他们送蒸饼,问起为何流落街头,多说是被赶出寺庙,身无分文的,亦有几个得了遣资,遣资被盗抢的。
还俗的僧人不是大多都有遣资么?
夜里与谢治尘提起,谢治尘道:“户部捡果子,刑部干脏活累活,久而久之,自然懈怠,所以便将差事推给了京兆府,京兆府又下放至新丰、万年等数县衙门。”
青罗似懂非懂,衙门不同,行事风格兴许有异,可遣资依律当给,怎会凭空没了?
谢治尘却不直说:“此事做不好会问责,做好有功,却无赏,衙门若不肯白忙一场,自会想法子填补。”
青罗讶然道:“遣资被他们克扣了?”
谢治尘点头,“不错。”
青罗坐在床沿,沉吟片刻,问:“大人有办法么?”
谢治尘冷淡道:“臣不过翰林院小小一名学士,人微言轻,手再长也伸不到各县衙门。”
青罗暗忖此事她若插手,多半要找父皇。
谢治尘猜到她心中所想,“臣劝公主勿轻举妄动,否则恐怕适得其反。”
青罗抿唇不语,父皇欲剪除佛教,充实府库,可并未叫衙门克扣遣资,断了还俗僧人的活路。
谢治尘问:“公主以为,陛下会为僧人主持公道?”
青罗抬眸望着他,不知可是她看岔了,谢治尘站在屏风旁,微微牵起的唇角似乎暗含几分讽意。
谢治尘转过身,将手中的烛台搁在凉榻案几上,不等青罗回答,径自道:“陛下当初未必没想过屠戮佛门。”
青罗心头突地一跳,所以即便父皇对此知情,兴许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谢治尘又问:“殿下可曾想过,衙门为何敢明目张胆地克扣遣资?”
青罗摇头。
谢治尘换了个问题:“公主若想在陛下面前陈情,以何为凭据?”
青罗一怔,她亲眼所见,父皇会不信她么?
若是不信,她便叫街上那些沦为乞丐的僧人做证。
“天子脚下,敢如此行事,至少需做足表面功夫,师出有名,臣以为最便宜的是判定其违反律例,以此为由扣发遣资,公主仅凭一面之词恐怕难以取信于陛下。”
谢治尘在榻沿坐下,隔着屏风,面容瞧不真切,昏黄的灯焰下,绯色官袍衬得面颊如玉,“若僧人出面作证,又未能推翻县衙断词,作证僧人将被如何处置,公主想过么?”
青罗一怔,败了,还会被处置么?
谢治尘平缓道:“欺瞒公主,构陷朝臣,按律可斩。”
她险些好意办了坏事。
“什么也不做么?”
谢治尘道:“静观其变。”
青罗担心贸然出手,反害了他们,因而不敢妄动,可什么都不做,心又难安。
她在城外有几处庄子,便陆续将些行乞的僧人送去,不拘种地还是操持杂役,总归能有口饭吃。
城中裹巾的僧人越来越多,这些僧人无田可耕,无瓦遮身,只得在坊间商户寻些差事,然坊间商户一时却容不下这骤然涌出的大量人口。
不久,新丰县辖下出了桩命案,因死者是在京高官夫人,有诰命在身,按大周律法,行凶者或被处以极刑,便由大理寺接手了。
起初怀疑一名还俗僧人,将其收监。
这僧人明里还俗,暗里却频入城中各府邸礼佛事,事发当日应京官夫人所求前去做法事,离开不久,夫人便被发现身死,身中数刀,死状极惨。
线索指向僧人,大理寺将其判为凶徒。
僧人性情刚烈,始终不肯招认,最终在狱中墙壁上留下一行血书,以死自证清白。
其后不久,大理寺发现缺失的关键证物,凶手乃死者之夫。
裹巾僧人得知此案,群情激愤,刺杀了负责断案的大理寺丞,又接连犯下数起重案,入室劫财害命。
皇帝震怒,下令大肆驱逐裹巾僧人。
事情愈演愈烈,僧人啸聚城外,其时正值农人秋收之际,粮未入仓便遭抢空。
负责守卫京畿的虎贲营被派去平乱,僧人拼死抵抗,皆被当场格杀。
孰料仍有一伙漏网之鱼混入城中,晨鼓敲满,城门开启,僧人头裹黑巾,亮出兵刃,逢人便砍。
伤亡的多是寻常百姓,连襁褓中的小儿亦未放过。
半个时辰后,京兆府、禁军人马赶到,将凶徒斩杀大半,剩余活口带回关押。
全城戒严,禁军奉命搜查与黑巾僧合谋的内应,抓捕了大批留在城中谋生的还俗僧人。
青罗城外庄子里的僧人也因受牵连,下了大狱。
只因某黑巾僧人曾去探望一名久病的老僧,所赠布帛乃是劫掠而来的赃物。
老僧对此并不知情,审案官却不肯信,庄子里其余僧人也都因此被问罪。
谢治尘自宫中下值,已近子初。
青罗忧心如焚,听见开门的响动,下了床,鞋未记得穿,便到了屏风旁。
“谢大人也认为那些僧人都该杀么?”
谢治尘漠然道:“大理寺既已查清,便是该杀。”
青罗将寝衣上的一截束带反复在指间缠裹、解开,眉心不自觉地蹙着,“本宫收留的俱是老幼,绝无可能牵扯其中。”
谢治尘瞥了眼她露在裙裾外的粉圆脚趾,没作声,自她身旁经过。
青罗不知他做什么,回身见他在床前脚踏上捡了她的绣鞋,走回来,端正地放在她跟前。
他伸出一只手给她扶着,一面正色道:“公主切莫插手此事。”
青罗低头将鞋穿了,心道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么?
他们不过是些无辜之人,年纪最小的才止六岁。
她若向父皇禀明实情,父皇难道会不肯放过他们?
那日万晖殿廷议,王中丞险些被杖杀,如今想起,还有些后怕。
勖之说得不错,与父皇谋事须得小心,忤逆其意更该小心,可她仍想一试。
翌日一早,青罗命人备好马车,欲入宫觐见。
还未出门,薛虎来禀,左右羽林卫围了太子府,长安城各处城门亦都被封。
青罗吃了一惊,前世并未听说此事。
她想起裴勖之那晚的话,忙问:“裴国公府呢?”
薛虎道未听说出事。
青罗又问起太子府为何被围。
“许是与黑巾僧一案有关。”
青罗眼皮一跳,不知怎么有些不好的预感,想命薛虎去裴国公府打听内情,想想又作罢。
太子府被围,风声鹤唳,父皇未动裴国公府,想是没寻着把柄,她此时派人上门,万一被发现,恐怕会令太子处境雪上加霜。
薛虎劝道:“公主,眼下形势未明,不如闭门谢客,以免受其牵连。”
青罗明白他是担心她此时进宫惹出事端,可父皇若动了心思,便是她不去,也会着人来请,无甚分别。
所以,她仍是进了宫。
天际浓云层聚,时晴时阴,阴沉时总叫人生出急雨将至的冀望,过得片刻,却又炎日破云,雨意尽消。
万晖殿外,青罗道:“王公公,本宫想见父皇。”
王栖恩行过礼,笑道:“可巧,陛下才吩咐人去请公主,公主便来了。”
青罗心里咯噔一下,父皇宣她何事?
她隐隐有些预感,与黑巾僧所犯之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