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仙游 第2章 无端陷杀局

一整夜搜查无果，绿衣官员也累的够呛，连日高压的公务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看着驿站外浓厚的冬雾，联想到大理寺愁云惨淡的氛围。

绿衣官员唤作严昶，是大理寺的评事。七日前，京郊南广平塔建成，玄阳寺住持特意从岭南请来得道高僧慧能的舍利子，挑选黄道吉日迎入塔中。却没想到，舍利子入塔当日，一道天雷劈在塔上，众目睽睽之下，广平塔轰然倒塌，舍利子也不知所踪。

圣上雷霆大怒，连续贬斥了好几个负责筑塔的工部官员。可他们上书称广平塔倒塌之时亲耳听到有围观的百姓喊“妖道引雷”，暗指此事与不归观来护持的清羽道长有关。圣上与道长交好，本不欲理会此等无证流言，但奈何安乐公主陈情力保工部官员，并要求主审此事。

现在，整个大理寺乱成了一锅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理寺一共十二名评事，都要前往京郊各处摸查可疑人等。

“咚咚、咚咚。”传来敲门声：“严评事，长安县的法曹参军递上拜帖了。”严昶听到这道声音，眉毛拧成一团，不耐的摆摆手，道：“你自去将他打发了就行。”

门外的官员同样身着绿衣，只是之前一直站在严昶身后半寸，也未曾开口说话，所以不引人注目，唤作王澈。按理说，他与严昶同为评事，不该任他差遣才是。但是平级之间也有差别，严昶是安乐公主手下的斜封官，自然比他们这等明经入仕的考生多了一层靠山。

王澈摇摇头，拿着手中的拜帖转身回房。

转角处，听见一女子与兵丁高声争执。“这最里间又小又脏，这就是你们唐朝的待客之道吗？。”王澈微微皱眉，想起盘查长乐驿客人名单时有一位从珀斯来的女胡商，想来就是这位。

他吩咐兵丁打开房门道：“我与她换房便是。再给每个房间加一床被褥，保证热茶热饭。”

那女子抱手站在一旁，身穿长安最时兴的翻领胡袍，戴着金锦混脱帽，顿时令这方寸之地蓬荜生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官员。

冬日的夜黑的早，还未至酉时，天边就只留一抹余晖。

进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小憩。脑海中想起黑衣杀手，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如原地蒸发了一般再无踪影，绝非一般匪盗之流。

超度仪式本就消耗体力，又因为严昶等人的搜查提心吊胆，进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的不归山，青草蓬蓬，山泉潺潺。

年幼的她躲在出长安的马车上，一路向南来到了终南山。师傅怜她孤苦无依，将她带回不归观。教她念咒画符，明事懂礼。

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长安…刺眼的白光闪过，画面如走马灯一般流转，突然出现一队金吾卫骑马而至，将师傅五花大绑，压入了囚车。

“师傅…师傅…”她轻唤出声：“不要留我一个人。”

附近人影憧憧，彷佛在指着师傅议论纷纷。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在心里大喊，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啊———死人了，评事死了！”一声尖叫将崔进真从梦中惊醒。

天色还未大亮，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长乐驿的伙计们举着烛台，在廊檐下小跑着忙碌。

她怔愣片刻，套上外袍，蹬上布鞋，坦然自若地在门上抠了个小洞，打量外面的情况。伙计们声音压得低，但是还是有“昨夜”、“索魂”、“心不甘”之类的只言片语传来。

崔进真还没反应过来，“砰”的一声被那木门撞得眼冒金星，道：“敢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严昶领着几位武侯，二话不说将她的零碎物品全部摊开来，仔仔细细的翻阅了一遍，衣裙、钗环、符箓，都是寻常女道的玩意儿。直到一张文牒的出现。

崔进真攥紧拳头，心慢慢沉了下去。

严昶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对于如何勘察文牒极有经验，他用手慢慢抚摸过文牒，一张仅有小拇指头大小的纸片忽地掉落。严昶捡起纸片，上面写的小小的“四”，而原先被纸片盖着的部分显示出“二”的墨迹。这是一张神龙二年由终南山进入长安的过所，而现在是神龙四年，这张过所已经完全失去了效力。

严昶又将她的户牒打开，唐朝律令规定女道士可以挂靠在道观中，享20亩田地，而这名女观的户牒正是挂靠在不归观下。这原本是一所不知名的终南山小观，但是从广平塔倒塌之后，应该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间，那位重囚清羽道长的徒弟躲在京郊的驿站，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严昶大声道：“给我拿下，这就是杀害王评事、胡商娘子和牛贵的真凶。”

崔进真刚睡醒就被牢牢地扣上了屎盆子，莫名其妙道：“我昨夜一直在房中睡觉，门口的兵丁可以作证，我如何能到死者房中作案呢？”

严昶早有准备，开口道：“贼封盈可引紫气东来，宋居士可控掷骰之果，妖道之流，自然有邪门异法。”

“我…”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狗官为了栽赃陷害连他们孔子爷爷的话都不顾了。黑衣杀手蹲坐在房梁上，小心翼翼地缩在武侯们的视线死角。心中思索，怪不得女道士憋着坏水要他带她进入长安，原来是她的过所已经失效了。

他勾着唇角，这一趟真是十分有趣。

却没料想心口一阵剧痛传来。

崔进真咬牙，刚想辩解，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房梁上跌落。

她跪坐回原地，好了，彻底洗不清了。

“呀——”惊呼过后，武侯们一阵手忙脚乱，将那黑衣杀手与女道士五花大绑在一起。

众人将两位案犯团团围住，特别是那胡商娘子的仆从们，恨不得用眼神将两人生吞活剥了。

出乎意料的是，两位案犯一言不发，怒目相视，活像两只公鸡。

黑衣杀手本是凑个热闹，没想到栽在女道士的符箓上，心中压着浓浓的怒气，他两无冤无仇，这女道却三番几次与他过不去，就算他此生都要与心悸共生，也要血刃此小人。

严昶心中自是十分畅快，虽说四十岁才走了邕州妻族的路，搭上安乐公主，封了个大理寺的斜封官，但是此次抓到了杀害朝廷官员的要犯，升官得赏指日可待，说不定还能给家中女眷求个诰命。

只是看着这黑衣杀手的冷若寒霜的脸，他莫名的觉得有几分熟悉，定是近日办案太累，糊涂了，夜半出行持刀杀人还藏匿拒捕，这分明是有目的的刺客。

长乐驿的伙计慌忙冲入道：“严评事，长安县的县令、法曹和仵作来了。”

严昶先是一惊，皱眉道：“这么快？”后嘱咐武侯将二人的嘴塞住，带到中堂候着，自己则上前迎接。长乐驿归属长安县的管辖范围，发生了命案，确实该由长安县出人审查，只是这二人他有私心，想直接带回大理寺关押请赏。

长安县县令长驱入内，并未如他所愿，原因也很简单，上报大理寺的多是县衙内解决不了的大案要案，在属地内死了一个官员却没有结案，他的年终考核上必然不好看。听闻严昶已经抓到凶犯，便想在县衙结案。长乐驿毕竟还是要在长安县手下讨生活，伙计们听闻县令的意思，麻利的将中堂里吃饭的桌子挪开，三具尸体依次抬入，一旁摆放着他们的遗物和死前碰过的东西。

崔进真在武侯的催促下匆匆看了一眼死者，第一人年纪眉清目秀，看着是名书生，第二人是异域长相，艳丽至极，第三人粗布土衫，脸上有疤。这几人的脸她都有些印象，但是却对不上身份，要说杀害他们更是无稽之谈。

路过第三人的尸体时，她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气，但是还没想起来在哪里闻过，就被身后的武侯推了一把，直接跪在了两位上座的官员面前。

“说说，你们为何要杀害王评事，和之前李御史的案件有何联系？”长安县卢县令问道，显然是把崔进真和黑衣杀手当成了一丘之貉。

崔进真并未理会，还在思索之前那股异香，道：“法曹能否让我看看死者遇害前接触过的东西，我有话要说。”

卢县令并未为难，大手一挥直接允了。崔进真寻到那香味的源头，是胡商娘子房间内的茶具，她抽动鼻头，仔细思索。

片刻后，道：“禀告县令、评事，这茶水散发异香，是胡蔓草的味道，这种草只生长在邕州和容州交界处，长安寻常人家极难寻到，而我近日绝对没有去过邕州和容州。”

一旁的仵作惊呼：“哎呀，这王评事和这位小娘子似乎只是昏迷，性命无碍呀…”他疑惑道：“似乎是中了大剂量的蒙汗药，而那位伙计身中奇毒，脖颈上还有严重的勒痕。”

“什么？！”严昶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猛地起身道：“只是昏迷吗？”

长安县县令闻言连忙上前，确实如仵作所说，转头对严昶皱眉道：“严评事刚才不是说，嫌犯已经对杀害王评事供认不讳了吗，怎么如今突生变故？”

“我…”严昶大怒，转头对通传情况的武侯大吼：“看看你们做的好事？”

他喘息片刻，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像头顶涌去，眼前阵阵发白。如果容这个女道士继续说下去…邕州…他怎么没想到呢…这三人的死一定会扯到他身上。

他一人性命事小，若是暴露了公主的计划，他们一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能让她开口。

严昶眸光一沉，死死盯住崔进真：“在座的人只有道长您知道这种奇草，若不是您杀人，又是谁呢？”他接着道：“你对过所造假之事心虚，害怕被大理寺查到，毒杀王评事，却没想到误杀了胡商舒娘子和伙计牛贵。”

崔进真后退两步，缓缓地摇摇头：“县令，即使评事不相信我，但是询问守门的兵丁便知，我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

黑衣杀手本懒散地跪伏在地上，看这一出好戏，但是白光一闪，他忽地注意到那绿衣评事拔出了身旁武侯的刀。

“小心——”他一个跃起飞踢，严昶手中的刀带起一阵劲风，直直地插入柱子三寸。

呲——十几道拔刀的之声响起，武侯们将卢县令和严昶保护在身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那黑衣杀手还在不慌不忙的取出嘴上的抹布，松开手上的绳结。

他早就趁着所有人都注意着女道士之时，偷偷解开了绳结。

“给我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严昶的声音几乎已经扭曲变形了。

黑衣杀手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可以逃生的出口，以一敌十几，很难打啊，这具身体又不像原来那般天生剑骨，看来今天是要狠狠肉搏上一回了。

刚拉开架势，只听得长安县县令对着黑衣杀手不可置信地大喊一声：“桓御史？”

桓御史？桓中书家中的二郎？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那个传说中钟灵神秀清冷绝尘天生神童的桓家二郎？

黑衣杀手的脸色由红转青转白。

看着重重包围的武侯们，片刻后，妥协道：“对，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