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仙游 第1章 夜雨长乐驿

唐，神龙四年。

冬，浓云密布。

寂静的夜色被纷乱的马蹄踏破，十几个身穿薄甲的武侯拥着两个深绿色官服的大理寺官员从长安方向往长乐驿方向去。

砰砰砰——

猛烈的敲门声半天得不到回应。一名武侯在得到上官的示意后一脚踹开了大门。

长乐驿是出长安城必经之路上的大驿站，公干的官员、往来的商人多会在此停留后再入长安，其中不乏达官显宦。

但是与他们手头这件事相比，都要稍后。

“两位官爷，可是要住店？”一个罗锅老汉颤巍巍地往门口小跑，可是那官员看都没看他一眼，撂下一句：“谁敢阻拦，一律视为同党处置。”

他挥挥右手，身后的一队武侯就像一张网在黑夜中迅速张开，将整个长乐驿网了起来。片刻后，各房间内烛火大亮，开门声，惊叫声，摔打声连连，留宿的客人纷纷从房间里狼狈奔出。

“仔细盘查文牒和过所，看那贼人是否混淆其中。”一官员对武侯道。

“哎呀，两位官爷这是要做什么…”老汉扑倒在地，哀求道：“今日住的都是常客，没有您要找的犯人啊。”今日若是闹开，以后谁还敢来长乐驿留宿，岂非有沾染贼盗之嫌。但是任凭老汉在地上磕头磕地震天响，武侯们还是持着钢刀，挨个房间查完了文牒。

只剩下，那上着锁的后院。忽地一阵阴风吹来，那官员打了个寒战。

他指着锁道：“官府搜查，把院门打开。”

老汉怔愣片刻，一把攥住官员的袍角：“不行啊，官爷。”

官员冷笑：“为什么不行？”

老汉道：“因为…因为…“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内情。

官员一脚踢开老汉：“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

他一瞥，身后的武侯会意，递上刀来。

老汉摔了个屁股蹲，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道：“后院正在进行小女的超度仪式啊。“

老汉话音未落，只听清脆地“叮“一声，铜锁已被斩断。

霎时间，恰有一道闪电斩开浓云，大雨倾盆而下。后院狂风漫卷，众人只看见一女子站在桃花树下，面色苍白，恍如鬼魅。

官员以为真见了鬼，头皮炸起，后退半步，又不想让人瞧出自己胆怯，尤问道：“她是谁？“

老汉慌不择路地爬起，回道：“她是我请来给小女超度的女道长。“

原来是人啊，众人松一口气。

官员这才注意到她身旁，确有一口棺椁。

这口棺椁长七尺，宽二尺有余，六面都用上好的杨木打蜡抛光，对于秦四这样的农户来说可谓是“奢靡”了。

半刻前，崔进真正手持符箓，脚踩罡斗步，围着棺椁念念有词，为秦家女儿的阴魂超度。随着符箓化作一团火光在空中消散，那桃花树似乎发出了扭曲的尖叫，怨念化作大片的桃花雨落在棺椁上，进真略微皱眉，袖袋中又飞出几张符箓。

忽地，火光熄灭，超度仪式被打断，身后不远处传来院墙坍塌的声音。进真猛地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宽肩窄腰的身影从眼前疾冲而过，似乎是消失在棺椁中，他的一切都隐于夜色之下，唯有那双眼睛，与她有一瞬对视，锐利的像山中的独狼。

“道长，请您上前回话。”秦老汉连唤她几声，崔进真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绿衣官员道：“半刻前，你可曾见到一个黑衣贼人出没？”

崔进真神色一凛，睫毛微颤，强装镇定道：“我一心法事，并未察觉。”特殊时期，长安内外严防死守，这一队官员漏夜外出，到底是查什么的？

武侯们瞬间将这后院搜了个底朝天：“评事，南边院墙有踩踏的痕迹，肯定是那贼人。”

绿衣评事捻着武侯们捧回的黄土，道：“正是，这贼人定在附近。”他一双鹰眼紧紧盯着女道：“道长不为自己洗脱包藏朝廷嫌犯之名吗？”

崔进真低眉顺眼道：“兴许贼人并未进入长乐驿，而是故意留下痕迹误导评事呢？“

话音未落，又有武侯来报：“评事，在后院草丛里找到李御史的人头。那名武侯远远的举着手里血糊糊的脑袋，官员嫌弃的摆摆手示意他放下，冷笑道：“看来这长乐驿是非彻查不可了。”十几个武侯涌入后院，原本就小的院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即使是这样，武侯搜查半天也没找到贼影。

绿衣官员目光一转，停在了最开始被他们忽略的棺椁上。他也发现了这棺椁的不寻常之处，问秦老汉道：“你给未出嫁的女儿用这么好的棺椁？你女儿一介平民竟然能从官家的长乐驿发丧？”

老汉惶恐地跪在地上，道：“评事明察，小女因被退婚而自尽，小老儿也是心疼她年纪轻轻去了才…花重金打造棺椁，希望她下辈子投个好胎，”他声音颤抖：“小老儿在长乐驿打杂十余载，小女从小就生活在这后院，承蒙馆主宽仁，准许她从这里发丧，还望评事您网开一面。”

“打开馆来看看。”绿衣官员尤不放心。他身后有一官员附耳道：“恐怕这贼子只是割了李御史的人头，与我们查的佛骨舍利案无关，毕竟死者为大，还是…。”

崔进真补充道：“棺椁已经钉死，再打开恐怕会惊扰秦娘子的亡魂。”

绿衣评事环顾一圈，武侯们神情严肃，伙计们窃窃私语，秦老汉悲切懦弱，唯有那女道直视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他似乎被她激怒，一字一句道：“开馆。”

秦老汉匍匐在地，猛地哭喊道：“评事，不能开馆啊，不能让她去的路上都不安稳呐！”

暴雨之中，十几个武侯穿着雨蓑将秦娘子棺椁上的铁钉一根根拔出。本来商量的是将棺椁移到廊檐下，但谁知十几个健壮兵丁都无法移动这口棺木，更让绿衣官员多了一分怀疑，几乎就能确定贼人必定藏身在棺椁之中。虽说大案没有进展，但是抓到杀害朝廷命官的凶犯也算是意外收获。

崔进真虽面上不显，但是眼睛一刻不敢离开武侯们的动作，她下意识地摸着腰间的布包，寻找脱身之策。这小贼害惨她了，今日在长乐驿中的人大抵都会被带到大理寺严加审问，那她藏匿佛骨舍利拒不上交的罪名的大帽子就扣的死死的。

按理说，固定馆木一般是用木钉，且该由长子来钉第一颗，长孙来钉最后一颗，寓意着后继有人，人丁兴旺，但是秦娘子未至出嫁就亡故，没有后人，所以这钉子是由驿站里的伙计帮忙打的，秦老汉害怕女儿怨气深重，因此用铁钉固定，武侯们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拔出。

哧——哧——

馆盖发出厚重的挪动声，众人都跟随着绿衣官员的步子上前查看。几个武侯持刀护在官员身前，深怕棺椁中有什么异样。

此时天已经微微发亮，在晨曦的映照下，那馆口被用力推开。

崔进真站在人群中伸头望去。

里面，空无一物。

秦老汉被这突变一刺激，大呼一声，直接仰面栽倒，不省人事。

众伙计手忙脚乱，瑟瑟发抖。绿衣官员怒极反笑，抚掌三声，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这尸体是怎么不翼而飞的！来人，给我再搜，方圆百米都要搜查，这贼人和尸体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崔进真等一众驿站的客人都被锁在房间内，严加看管起来。她打开后窗，观察周围的环境，院墙虽然不高，但是绿衣官员手下的武侯已经将墙下的借力物全部清理干净，她势单力薄，又从未习过武，恐怕很难逃离长乐驿。

她想起昨天那个黑衣杀手，他是怎么消失在棺材里的？

风吹窗棂，吱呀作响。冷风从窗户外灌入，垂落的白帐飘扬。崔进真皱眉望向院落，没道理啊，虽然昨天的超度仪式被打断，但是秦娘子的阴魂本无怨气，超度仪式不过是为她往生祈福罢了，为何此时长乐驿笼罩着一层可怖的煞气呢。

一只苍白的大手拦住了崔进真关窗的动作，她急速退后，却被对面步步紧逼，下意识的惊叫被对面毫不留情的冷剑遏止，一道灵活的身影翻越入内，正是昨夜的黑衣杀手。

他眉眼颓丧，面色灰青，抽出腰间的剑抵在进真脖子上，道：“，你这妖道，在棺椁上下了什么咒，害得我好苦。”昨夜他为了逃避兵丁，迫不得已从侧面钻入那棺椁，躲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今日爬出时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筋络堵塞，内力完全无法运转。

此等怪事，怕是只有道士之辈才能做出。

崔进真听他说完才明白过来，寻常人沾染到了尸气都是要难受几日，这杀手误以为是自己使了坏。她心里大呼冤枉，但沉思片刻，想到杀手的一身功夫，计上心来。

崔进真干咳几声，示意杀手将剑放下，道：“你…你昨日破坏仪式，小小惩戒罢了。”她故作高深道：“今日看你神情，也是惩戒够了，我就施法为你化解。”

杀手闻言冷哼，将剑插回腰间。装什么良善，贪生怕死之辈，他见得多了。

崔进真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点燃后将符灰化在清水中，让杀手服下。

杀手见她满脸期待，犹豫地看着手中浑浊的液体，皱眉道：“你要是敢刷什么花样，我就…”。门外传来兵丁的呼喝声，他心一横，一饮而尽。

符水下肚，崔进真没忍住露出一丝微笑，而杀手的表情逐渐从阴郁转为了愤怒。他捂着疼痛的心口，拔剑指向女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这连心符是崔进真的师傅，不归观的三洞玄师清羽道长所创，喝下符水者与画符者能短暂的心意相通，七日后自然解除。虽然说能够延年益寿无甚害处，但是崔进真自小患有心悸之症，这杀手与她心意相通，一时间无法适应自然疼痛难忍。

“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解除此咒。”

“什么忙？”杀手咬牙切齿。

“护送一样宝物进入长安。”

门口传来巡视的武侯换班的交谈声，杀手深深的望了崔进真一眼，跃上了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