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澜花河河水泛滥,水溺土地数千里,淹没禾稼无数。致使饿殍遍布道路山间。有数万人流亡故土……”
“县令却在筹备上巳节春宴,若灾民乱流裹挟来到城墙下,常山县就有危险了……”
端着茶水糕点的王芷忧,刚进室书房门就被自己郎君贺道衡的声音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男子披头散发,手中握着一只毛笔,站立在房屋当中。整个人儿颓废的望着书案上的文书。
王芷忧环顾四周,只见书斋内大小百多平方尺,书斋陈设以临窗摆放的长桌一张为中心,书案上有笔、墨、纸、砚外,还有印泥、笔筒、墨匣、笔帘、笔架、笔搁等物。
后方靠墙的部位摆放了书架,书架空透。陈列的《周易古占》、《诗经旁注》、《离骚》、《左传》等书籍。
侧面靠墙有一个高香几,及人胸前高度,摆放了一盆卷缸等植物装饰,方寸之间尽显素雅之境。
书斋榻居中,有一块叶纹栽绒毯供人坐卧,为了存放取用书籍卷轴方便,四周置低桌案,方便将其插放在书架中。
在书案组成的读书空间中,只见贺道衡头发混乱,薄弱的身躯站在书案前。
在贺道衡面前的长桌上,铺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已写满了字迹。
他身为县令聘请的校书记室事务官,负责朝廷的文书处理,县衙日常事务之类的工作。对内对外的文书、印信等琐碎的事情和突发事件都要经过他整理,向上级知县汇报。
可县令只关注即将到来的上巳节春宴,并不关心治下百姓的死活。
阳光通过窗户窗口,透过白纸出现一条明亮的“通路”,一道道光柱闪射在地面上。
光影交错中刚好有一束光照在了贺道衡身上。
贺道衡心中蜂拥而向上的不平,令他对时局不安、对百姓的担忧,爆发出强烈的愤慨。
贺道衡激荡愤怒的情绪在内心汹涌澎湃着。
贺道衡忽然看到了推门而进的女子,慢慢站直起来。他看见妻子进来。怕他这乱糟糟的形象吓到了她。他抓握了一下头上的乱发,转过身背对着门口。他安静的整理了一下衣裳,绑好了头发。
等全身都整理好,贺道衡才慢慢站直身子,面对妻子挺立好。只见他身形仪态极好,上身挺拔。穿着圆领襦衫﹐外面套有交衽阔袖的长衫﹐袖边及衣领处饰有彩色锦边绣着。他的脸上,眉眼如画,鼻子高挺,眼尾上挑。看见他的眼睛,神色黑黝黝的,那眼神仿佛见一眼如万年般。
优越的五官,高个大长腿身段,手指又细长,这个人就是贺道衡。
王芷忧仿佛被蛊惑一样,她走向前,放下手中的茶水盘,轻轻的去抱着他。
光影浮动如美人蛊,惑动人心。
贺道衡震动了一下,深深的闭上眼睛。王芷忧俯身把脸靠在了男子的背上,声音轻轻的。“文远,何事让你如此激动暴乱?”
她的话音一落,听到她话语的贺道衡却良久未语。一时间,刚刚显得杂乱的不堪的屋室,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很久,贺道衡终于开口。
“卿卿,眼见如今大乱将至,我身为朝廷官员却无能阻止。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我们又该如何做呢?”
朝廷的邸报,汉阳郡外流传的消息,令贺道衡焦虑不安。连月来的接到的多项朝廷摊派的各项赋税和徭役,使得汉阳郡内百姓无力负担,大多逃亡。
这些已经让他对时局担心不已。直到昨天传来的澜花河泛滥的消息,令他心底最后一颗石头落地。危机已经全部爆发出来了,于是,昨晚他一夜未睡。
低沉的氛围和心里绕不开的心事互相纠缠。贺道衡一方面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加强常山县衙门士兵的军纪和治安的治理,安抚百姓;另一方面周围众人都在纸醉金迷,他力单势薄感觉已无力回天。
“安河郡在一个星期前,连续下了三天的大暴雨。河水全部流向澜花河,在靠近宜洪府地方澜花河决堤。
“水患波及汉阳郡,消息从昨天已经传入常山县县衙。可是汉阳郡太守赫连岳,常山县县令范晟,两人却无视这份情报。我没有听到县令大人关于水患的一丝一毫的安排,他却叫我在上巳宴做出好赋的准备。”
“一幅天下歌舞升平的模样,哪怕隔壁郡县已经河水大溢,漂没数千家……”
“呵呵呵……,整个汉阳郡的府衙没有做丝毫准备。现在流民,水患,瘟疫种种都将纷纷到来。到那时候,汉阳郡还有安全吗?”
“现在朝廷赋税加重,官员贪污受贿,民众生活困苦。朝廷不惜使用暴力手段收敛财务,安河郡已经爆发几起叛乱。百姓的不满被无视,如果汉阳郡也相继起义,流民涌到常山县,我们的家还能保全吗?”
是的,通过种种事迹观察,身为一介书生贺道衡已经感到民乱的危险快要到来了。听说,因为过度残暴的征敛,导致民不聊生。别的地方已经有百姓小规模发生民乱,已经有百姓聚集在官府门前,要求减免赋税或惩办贪官了。
王芷忧捂住贺道衡的手,心疼的很。“夫君,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你只是一个小吏,国家大事与你无关。你可否只考虑身为一个男子,身为一个丈夫这个身份该做的、该考虑的事?”
“纷纭变幻的局势动荡,自有上官能分辨是非对错。我知道夫君有忧国忧民的心。但我们不能够因为道听途说,就任意去猜测这些未经证实的消息。当然更不能在这些大事儿上去说三道四,父亲说过,我们不需要去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上的事情去苛待自己……”
“夫君,我担心你。”看着王芷忧看着书桌上摆放的白纸,白纸上的字迹墨迹还未干。王芷忧一直是懂她的夫婿的。可是她却不愿意他干这些明显会遭到上官厌恶抵触的事情。“我们身为普通的老百姓可否就做普通的老百姓的事儿,不要去做那些螳臂挡车的事。好吗?”
王芷忧知道这书案上大概写的是什么内容。她喜欢贺道衡的才华,更钦慕他的人品和性格。所以,她知道他不眠不休的写了一夜的策论,也知道这些策论如果交给了正在为迎接汉阳郡太守而张灯结彩的知县大人,会触怒县府所有的官员们的。人们不喜欢会带来坏消息的贺道衡,讳病忌医是人之常情。
人,总是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
“夫君,妄议朝政会被抓捕入狱的。你能不能不做这些事情……”
“我,我看你已一夜未睡,脸色憔悴的很,用些糕点休息一下吧。”王芷忧拖着贺道衡的身体,慢慢走到坐塌边。将他按坐在了椅子上。
贺道衡低头一笑,有些嘲讽。眼神里担心和痛苦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卿卿,这些事情,我不去做。还有谁会去做。是那些浑浑噩噩只知道喝酒的士兵,还是那贪财好色的县令!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可以,因为责任!也因为不忍心!那这些事情还是有人想去做一做的!”
“你看我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生活宽裕,有足够的衣食在。”贺道衡考虑着,“可是这些并不是天下掉下来的。如果世道不安稳,我们现拥有的东西这些随时都会失去。为了我们自己的安稳,为了整个县城的安危。有些冒险的事情!也是需要有人去担一担,干一干的!”
“我知道夫君想要做的是大事,”王芷忧安慰他;“我都明白……我知道夫君心怀抱负。可是那些对于我来说不重要,现在你脸色苍白,身体饥饿,精神虚弱。这些,对于我来说,才是我需要关心的。我是个小女人,我只关心你有没有吃饱饭,身体有没有生病。”
“而现在能不能照顾好你,能不能让你安稳睡上一觉,对我来说才是觉得最重要不过的。”
贺道衡叹了一口气。站在他面前的妻子,芳年二十二。少年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样开阔视野关心时事。此刻,在嫁与他做妻子后,着眼在这方寸之间,操心的是这些柴米油盐的生活问题。他叹息着王芷忧因为他,眼界变窄了。
“阿忧,还记得少年时。我做策论,你高声诵读,一起谈论国事、品评八卦的日子吗?”贺道衡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了写满了字迹的竹纸:“来,你来帮我来读一读。”
这是贺道衡写的一篇关于时局的看法要论。他本来想明天交给落山县县令范晟。现在他却想让妻子看一看,读一读。
贺道衡把书稿递给王芷忧,
王芷忧迟疑的接过,慢慢的握紧文章。
“我的妻子,悠闲生活过得。朝廷文书,一样看的。”
贺道衡推着她坐在了书案后的椅子上,鼓励道:“来!念!”
贺芷忧慢慢的打开书稿。只见纸上书写着数言,她慢慢念道。“二月二十日,下官贺文远谨拜奉书于知县大人志:卫某愚钝,不懂得事物的变迁,幸得大人推荐赏识之恩,得任以校书记室文书之责。……
某为县任于此,凡事情应该自己的职分所在,绝对不敢因循敷衍苟且度日。……
某闻之,安河郡澜花河河水决口,河水泛滥千里,千百万百姓流离失所……
今有上万灾民聚集奔向郡县求生。
若官府及时采取措施,则危机不难平定。若放任,一旦灾民聚集作乱起来,则郡县大乱,天下大乱,朝廷危矣……
于此时官府应着力调集人手,赈济灾民。防范因缺粮少食使灾民发生暴乱……
愿知县大人即刻下令减免县内百姓赋税,对流民发放赈灾粮款……”
贺道衡听着王芷忧慢慢念完书稿,慢慢的咀嚼着字里行间的事情。慢慢的,他回过神,回味着可能的结果。
他本着为国为君为民的初衷,提出自己的意见。
可是这上告上级纳谏得罪上司,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轻则得罪上司,失去晋升机会,甚至被调任闲职。重则招致报复,被贬职、流放甚至下狱。
他担心的看着王芷忧,心底有些自责。“阿忧,你是否觉得我太书生意气了。太过迂腐了……”
“嫁给我,委屈你了……”
王芷忧为文章中忧国忧民的思想而震撼。她本来就喜欢着这样的贺道衡。
他是为她承担风雨的屋脊,是拥有责任感和安全感的陪伴。而现在这个屋脊,想为更多的人遮风挡雨的。这份无私,他让她感觉到崇拜。这份崇拜,让女人变得更加的温柔和细腻,更加珍视这份感情。让她感受前所未有的喜悦。
她专注的望着贺道衡,神情认真。他对她来说,她拥有他对一个女人义无反顾的爱意。她对他表达着自己的情意。
“不,我的夫君胸怀天下,拥有无畏的勇气与责任。他生的又聪明又英俊。我的夫君他是个大英雄。我很喜欢!”
“文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能嫁给你,是我的荣幸。”
“只要是你想干的事,我从不觉得迂腐。我想都支持你!”
王芷忧和贺道衡的情绪都很激动。
她与他之间,此时此刻,志趣相同,理想、信念契合。
书房的阳光慢慢移动着,此时阳光明媚。
两人呆坐在一旁。
时间缓缓流逝着,地上的光影也随着日头移动。墙前的绿叶在光影中被微风吹动,整个生存的空间都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这是书房偏旁的一个角落,静谧一隅。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小世界,焚一炉香,品一壶茶,静一静心,仿佛心中的惊涛都被流动的沉香烟云抚平。
很久,两人高昂的情绪稳定下来。
两人在轻声讨论着关于世道的种种。
现实逼迫他们不能没有目标行动,必须为可能出现的结果商定后续的做法。
必须反反复复深入细致地思考,才能在不得罪上司的同时,达成自己的目的、保全自身。
此事不可不深思;亦不可不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