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平 第21章 第 21 章

萧鸣珏拿到了药材，和那本泛黄的册子。

大长老脸色依旧不好看，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东西拿了就赶紧走。

但萧鸣珏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对大长老淡淡道：“借您这的炉子一用。”

大长老拒绝的话都到了口边，又想起刚刚跟赵杭达成的合作。最终一甩袖，走到里屋去，硬邦邦道：“药弄好了就赶紧滚。”

赵杭毫无病人的自觉，在萧鸣珏处理药材时，站在他身旁饶有兴味地看着，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萧鸣珏处理好了一株药材，转头看向她：“身子有什么不适吗？”

赵杭只觉得精神抖擞，语气都上扬不少：“感觉比先前还好多了。”

萧鸣珏闻言，低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你先休息，别乱动。”

赵杭却还在屋内转悠，似乎想找点事做。

萧鸣珏飞速处理了最后一株药材，放入炉子中，才吐出口气，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

还好时间赶得上。

他转头看向不安分的赵杭，又微微蹙眉，走过去按住她的双肩，黑眸直视着赵杭的眼瞳，一字一顿道：“赵杭，你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赵杭运功想脱开萧鸣珏的桎梏，突然觉得眉心一凉，亢奋的精神好似冷却了不少。脑海里浮上一个念头：她为何这般亢奋？

这不像她该有的作风。

赵杭眼底猛地闪过晦色，下一秒狠狠咬下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意识全部回神。

“这毒，是控制人的？”

萧鸣珏见赵杭终于彻底清醒了，也松了手，轻声道：“对，也不对。一开始是让人在短时间内极度亢奋，耗掉大量精神。接着毒性蔓延至全身，侵蚀筋脉。”

“之后，中毒之人若想恢复力气，便只能接着服这种毒，如此循环，便成了废人。”

“若一次服用过量，在极度亢奋后便变七窍流血而亡。”

“你入喉便吐，却还如此亢奋，她这是放了足量的药，想直接杀了你。”

赵杭垂下眼，神色晦暗。指尖在剑柄上摩挲着，似乎在想什么。

但很快，她只觉得脑海又有些恍神，只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很想——

赵杭再一咬舌，这次她咬的比先前还用力不少，有几滴血顺着嘴角流出。

“赵杭！”萧鸣珏骤惊，“你做什么？”

他的指尖从赵杭眉心落到唇边，下意识就替她抹去了那点血迹。

赵杭在极度亢奋的意识下也没意识到萧鸣珏的动作有多暧昧，只是焦躁问道：“药什么时候能好？”

她最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这下毒之人——赵杭眼底染上几分狠意。

萧鸣珏不用看也知道赵杭心底在想什么。

他知道赵杭现在对苗疆怕是高度戒备，主动退了几步，说：“再过一刻钟便可。”

“你体内的毒量少，毒性也未彻底发作，放心，这副药服下去后便好了。”

赵杭低低地应了一声。

萧鸣珏嘴唇微张，认真道：“今夜之前，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赵杭看了他一眼，微微点点头。

赵杭服下药后，萧鸣珏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坐在窗边的几案上，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泛黄的册子。

赵杭摸不清萧鸣珏要做什么。但她知道，如今下毒人在暗处她在明处，最好的办法还是与萧鸣珏大长老在一起——这两人与她都有利益关系，至少现在不会害她。

萧鸣珏明明在低头看书，但赵杭眼神刚投过去，便精确地抬头，冲她笑了笑：“先在这休息吧。”

里屋内突然传来重重的咳嗽声。萧鸣珏视若无睹。

赵杭觉得有些好笑，眼尾不自觉弯了弯。

萧鸣珏笑意愈发温柔，声音低柔道：“休息一会吧。你来苗疆不过两日，就中了两回毒，是我疏忽了。”

赵杭摆摆手，干脆用手在案几上支着头，闭眼休息了。

两人这下离得更近了，萧鸣珏看清了赵杭额角处那道伤疤。

他手虚虚地划过那道疤，终究没敢触碰。

眼见赵杭没再睁眼，萧鸣珏干脆合上册子，撑着下巴看着赵杭。

他心里想着就这样算了吧，其实压根骗不过自己的。他很贪心，还是想抓住十年前的那道光。

日光落进来，将两人拢在光中。

明亮，温暖，柔和。

萧鸣珏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日头还没偏西多少，门又被推开了。

来的又是琢钰。

“盈姨想找你去谈谈族人出去一事。”她看见了闭着眼睛的赵杭，声音放轻了不少。

萧鸣珏闭了闭眼。

在琢钰看来，他只是眨了眨眼，便笑道：“好。我与大长老说一下。”

他只进了里屋不到半刻，便出来了。

琢钰捏了捏汗湿的手心，不动声色地对萧鸣珏笑说：“走吧 。”

萧鸣珏眼神扫过她的拳头，突然开口：“你那蜈蚣养的不错。”

琢钰一惊，但看萧鸣珏已走到门口，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也跟上去，撑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养了好些年。”

琢钰没有带他走村子的主道，而是绕去边上的林子：“这边走快些。现在族人们在为要不要出去一事争论不休，避开些也好。”

萧鸣珏点点头。

走至一半，繁密的树木已彻底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萧鸣珏突然停下脚步。

琢钰走了几步才发现萧鸣珏没跟上来，回头道：“怎么了？快走吧。”

“琢钰，”萧鸣珏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黑色匣子，淡淡道，“琢盈是不是跟你说，我早已经脉全废，很好对付。”

琢钰脸上的镇定险些撑不住，磕巴了一下：“琢，琢之，你说什么啊？”

萧鸣珏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们在山里呆久了，害人的伎俩都太粗糙了。”

琢钰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我不会害你。”

萧鸣珏眼底掠过讥诮之色，转身便走。

琢钰一咬牙，手一抬，庞大的蜈蚣从林间爬出，带着瘆人的沙沙声。

“你不能回去！”

蜈蚣挡住了他的前路，琢钰手持长鞭堵住他的退路。

萧鸣珏手拂开黑匣，平静道：“琢钰，我们两也算年少相识。现在收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琢钰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她低低道：“琢之，这是为了你好。”

萧鸣珏彻底打开黑匣，平静道：“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

另一边，木屋内。

几乎是萧鸣珏刚走，赵杭便睁开眼，眼神清明，毫无倦意。

她抬脚想跟上去，但走到门口，脑海中却突兀地浮现出萧鸣珏的声音——信我一回好不好？

她踌躇着，最后又回到案几边。

就信他这一回吧。赵杭心想。

路过萧鸣珏先前坐的地方时，赵杭忽然瞥见一张白纸，明晃晃的，显眼得很。

先前明明是没有的。

赵杭伸手拿起——上面画了个窗户，一根细管从窗户口探进来。窗边还画着个撑着脑袋打瞌睡的小人。

看五官，显然是自己。

赵杭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嘴角何时弯起。

窗边突然伸进小小的管口，细不可微。

无色无味的粉末渐渐混入屋内。

赵杭将画反扣在案几上，慢慢闭上眼。

她闻到了淡淡的药草味，好像是从纸上传来的。

半晌，门口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赵杭静静地闭着眼，等待来人。

有人站在自己跟前，打量自己，然后从身上拿出了什么东西，慢慢靠近自己。

赵杭倏然睁眼，反手精准地攥住了那人拿着管子的手腕。

那人面色一惊，但仍强撑着将管子弹出去。

赵杭轻松地偏头躲过。同时，那人的手腕在她手下发出骨节错位的声音。

在安静的屋内听着有些毛骨悚然。

来人痛得神色扭曲，骂出了声。

大长老在里屋透过一扇窗看着，终于放下手示意大蛇不必出去。

“你没被迷晕？”

赵杭总算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五官深邃立体，肤色苍白，像是久不见日光。

她几近破音，面色狰狞。

赵杭手一翻，那人被迫半跪下地，双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赵杭禁锢在身后——大约已经骨折了。

大长老在这时推门而出。

那人眼底突然爆发出亮光：“大长老！”

赵杭也同时抬眼，平静地看向她。

大长老一步一步走进那人，干枯的手覆上那人的面容，眼底有些浑浊：“琢盈，真的是你？”

琢盈一愣，仿佛没明白大长老此举何意。

“这人是魏人啊！长老，你我联手，未尝杀不了她！”

赵杭轻嗤一声，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大长老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再问了一遍：“琢盈，当年真的是你，下的毒？”

琢盈怔住了，心底一寒。当年之事，大长老怎会突然提起？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杀赵杭时，她想着，就算琢钰拦不住萧琢之，她与大长老联手，也有极大把握。毕竟大长老痛恨魏人，苗疆族人皆知。

只是现在，大长老的行为似乎超出她的预料了。

门突然又被踢开，萧鸣珏背着光走进来。

“因为她觉得，我是母亲的耻辱。”萧鸣珏淡淡道。

他走到赵杭身边，冲着赵杭笑了笑：“没事吧？”

赵杭抬抬下巴，示意半跪在地上的琢盈才是有事。

萧鸣珏笑了一声：“松手吧。”

赵杭挑眉看了他一眼，便松了手。

琢盈的手臂软塌塌地落下来，显然是被赵杭折了。

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抬眼望向萧鸣珏：“你，你知道？”

萧鸣珏半蹲下来，平视着琢盈，轻声道：“早知道了。”

“那年我的高热是因你而起。母亲死后，你接近我，不过是为了拿我施禁术，换母亲回来。”

琢盈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她想抬手抓住萧鸣珏，被折了的手却使不上半分力，只能徒劳地用指尖在地上抠抓，声音忽然变得飘忽：“那你，为何，你……”

她怔怔地盯着萧鸣珏，句不成句，神色茫然，仿佛是陷入了什么经久的回忆之中。

萧鸣珏看着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

“你想杀我，没关系我不在乎。”他半蹲在琢盈面前，声音很轻，“但你不该，不该三番两次地想对她动手。”

“琢之……”大长老皱眉厉喝，“琢盈是你娘的手帕交！别忘了你娘临终前说什么！”

萧鸣珏从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我怎么可能忘呢。所以你瞧，我当年知晓是她害我武功全废，我做什么了吗？”

“过往之事，我无意追究。”

“但你对赵杭动手。”

萧鸣珏的声音愈发得低：“你怎么敢伤她？”

他的最后一句话湮灭在光与风中，随之涣散的，还有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杀了她，赵杭就安全了。萧鸣珏如今满心满肺都只剩这一个念头，手上的匕首也不自觉地用力了。

琢盈直勾勾地看着萧鸣珏的脸，突然咧嘴一笑，“那你快杀了我啊，快啊！”

她声音尖利却干涩，仿佛在砂纸上磨过一般。脸上的茫然变为尖锐的疯狂之色。

大长老脸色一变。她以为萧鸣珏先前只是恐吓琢盈，但看如今萧鸣珏神色，显然不止如此。

她连忙上前想阻止，萧鸣珏用力一挥手，她被推得踉跄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萧琢之！”大长老声音尖利地喊道。

萧鸣珏视若无睹，琢盈颈间已有了血痕。

但琢盈却微微笑起来，她不复先前歇斯底里的样子，脸上甚至露出些期待之色，看着萧鸣珏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温柔，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赵杭站在一旁，见萧鸣珏这般杀意大盛的模样，皱了皱眉。

眼见匕首马上就要割破琢盈脖颈，她握住了萧鸣珏的手腕，强迫他停手。

萧鸣珏仍是半蹲着，自下而上微微仰头看向赵杭，黑眸明亮，声音清润：“她想杀你。”

他带着一股纯粹的天真的杀意。

赵杭在陇长多年，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手上自然沾着不少血。

可萧鸣珏是文官出身。朝堂上，杀人都是借刀的，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血。借刀杀人，与真正动手杀人，是不一样。

但他却毫无顾虑，毫无犹豫，仿佛刀下的不是人。

与先前的他截然不同。

赵杭轻蹙眉头，萧鸣珏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她现在不能死。”赵杭也蹲下来，放缓声音道，“我们还需要大长老解蛊，撕破脸皮对我们没好处。”

我们，她默认了他与她是一起的。

萧鸣珏眨了眨眼，任由赵杭抽走他手中的匕首。

琢盈眼见自己期待的又落空，脸色骤变，猛地撞向她手中的匕首。

赵杭利索地敲晕了她，眼神扫过大长老。

大长老忙上前几步，扶着琢盈远离萧鸣珏，想先替琢盈把错位的肩骨矫正。

赵杭暂时没工夫管她们。

她又看向萧鸣珏。

萧鸣珏已经站起来，微垂着头，一言不发。

赵杭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萧鸣珏——”

萧鸣珏飞快抬头，脸上已带上赵杭熟悉的神色，“对不起，害了你。”

赵杭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她想杀我，与你又没什么关系。你道什么歉。”

萧鸣珏摇头，“她是因为我才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