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龙城跟大哥分别后,我没有再去北方,安分守己了许多。晋这两年不断北伐,战火频乱,爹娘不让我去。
士农工商,我一介平民,从来接触的都是走卒商贩,关于在龙城遇见的那些事,我也偶尔会想起。接触过的人,自然不太难忘记。
温润的慕容恪啊,那是在九州大地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我也曾真切的接触过,接触过难免比以往关注。
这一年二月慕容恪发兵攻打鲁口,因为去年冉闵被俘,冉闵儿子投奔镇守鲁口的大将王午,王午去年七月称王对抗燕。慕容恪二月发兵,三月克之。四月,燕王慕容皝驾崩,嫡长子慕容儁继位,并且称帝彻底摆脱晋自立。之前慕容皝也只是「奉晋正朔」,在北方大乱时对晋说你是正统,我称臣。之后借着晋室王命东征西讨。慕容儁称帝后,慕容恪升为大司马,封太原王。至于慕容霸,更名慕容垂,被封为吴王,镇守信都,大收东北之利。
至于我呢,看铺子,没了客人看看书,吃吃点心。原本我看书的时候是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吸引我,忽有一日我发现本书特别有趣,叫《宫闱秘事》,我爱不释手甚是欢喜。可是当我再去买这类书时,店家死活不卖了。搞成了地下偷偷么么的卖。这让我难过了很久。
慕容恪曾经给我写过几封信,每次都是同一个人送来,这战乱连绵不休,怎么带来的我也是匪夷所思。然后那人就等我回信,我自然是每次都没有回。因为字太丑。不得不说,慕容恪虽是鲜卑族,但这汉字写的,字如其人,俊秀而不媚,飘逸清新。
他多数篇幅像在自言自语,也从未提及他丰功伟绩,只道去了何地,见了什么美景,或是一句诗,一句词。有次问我建康的梅雨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说他从未来过长江以南。是啊,堂堂一国皇子、司马,怎么有机会到建康来。
第二年春永和十年四月
江南是水做的江南,飘扬着轻絮般朦胧的雨。
大哥来信至建康,六月初五大婚。
信里虽有提到要爹娘过去,爹娘还是执拗着不肯去。因为收信人是我,不是爹。但是看得出他们有难掩的高兴。
我打算早些过去,想着能帮什么就帮什么,毕竟大哥就我一个妹子。
慕容恪最后一次遣使来信的时候,我正手拿一只琉璃杯在吐沫横飞的给客人介绍着。爹在后堂睡觉,我喊来陈默来照看客人,等陈默过来我觉得还是算了。陈默是我带回来的,跟我同年,当年邺城内乱,城内百姓饿的人吃人,陈默当时差点吃了我。人如其名,是个极其内敛沉默的,叫她照看等于赶客人走知道吧。陈默来我家那会儿,大哥已经在外,所以陈默对大哥只闻其名。
客人走后我打开信: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末尾也说我大哥要结婚了,我定会过去的吧。以至于我偷偷问那个信使慕容恪成家没有……我并不好奇他知道我大哥是张平,毕竟谎言经不住时间的考验。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我决定给他回信,练了两天,写了个漂亮的「会」,满意的交了出去。
此时,建康刚下过一场春雨,路边的槐柳也吐出新芽。蓦然觉得,空气都是甜的。
五月,草长莺飞,我动身北上,一人、一刀、一马、一骏骏。哦,还有陈默。
建康离邺城不算远,大约十几天,就到了邺城九州堡。
大哥料到爹娘不会来,见我只和陈默两人,也难免有一丝失落。
因为之前从未在堡里逗留超过一日,这次要住些日子,大哥临走前差了张婶给我安排住处,还说晚上一起吃饭。
大哥走后,张婶带我看了住处,我看着一旁有个十七八岁一袭红衣模样俊俏的姑娘隐忍怒气看着我,我心下了然,便婉拒了张婶,和陈默住了客栈。
大哥堡里多数是普通百姓,定了征了那个姑娘的屋子。
堡里我只对白哥和张婶比较熟络,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以至于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交集。
大哥比我想象中的忙,说是晚上与我们一同吃饭,最后也有事没来。
我正打算和阿默自己出去觅食,白哥来了,九州堡距离邺城少说也有一二十里,白哥说走我带你们吃好吃的去。
随即我们仨出了客栈。说是领我们去邺城最大最有名的聚宾楼。
天色未彻底,初春暖风徐徐拂面,
邺城虽不如建康繁华,但在诸多北方城池中,也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了。
「哎呀,这就是陈默妹子吧,你可以跟阿班一样叫我白哥。」白哥许久不见还是老样子,嘴贫。
阿默看了白哥一眼,点了点头,也不答话。
「阿默一直比较寡言,寡言要什么程度呢,如果我家厨房突然站个陌生人,她就能饿死……」我当时腰间就被阿默掐了一下。
白哥笑着看着阿默,又瞄了眼阿默腰间的刀又问:「阿默,你是不是会些功夫?我刀功了得,回头我们切磋切磋。」
阿默只是冷哼了声。
我笑着说你们还真不一定谁赢。在建康凡是来商号里调戏阿默的基本都残了,不提也罢,心疼药钱。
到了城中心聚宾楼,天已经彻底黑了。门前行人络绎不绝,两个大红珠子上挂着两排灯笼,楼内也是灯火通明,顿时耳畔也跟着熙攘起来。
小二领了我们三人入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清净些,都有席子隔断。靠窗落座后小二抱歉说今天人多,三楼已经全满了,您三位屈尊就在此吧。
白哥说无妨,随即点了些招牌菜,又点了仙人醉。我忙说白哥我们俩不喝酒。自从多年前某次酒后把酒馆的招牌摘回家后,再也没有喝过了……
「我知道,你们只管吃,我自己喝,不过阿班啊,你这一年多不见,有些许丰腴啊?」白哥手放桌上托腮揶揄道。
「我胖了吗?这么明显吗?我忘了怎么胖的了。」算了,不想解释了,越解释越悲伤。书没看多少,吃倒是没落下。
白哥闪着桃花眼笑着「也没十分明显……对了,你大哥你也知道,总是比较忙,这次要好几日才能回来。没跟你吃饭你别生气哦?」
「没什么好生气的,对了白哥,你给我讲讲我的嫂嫂吧。」我靠着窗棂,微风拂面。
就着晚风,品着香茗,白哥说完的时候菜都上齐了。总结一下,名曰薛美清,家在龙城,父亲薛常林是龙城风林堡主,自从两年前二人初见后,又在薛常林的有意撮合下,渐渐郎情妾意。我很好奇大哥平日那么严肃,跟美清嫂子平日怎么郎情妾意的……
「话说回来,最近这一年,阿班,你说,那个阳鹜老没事找我喝酒打听你是几个意思?」白哥兀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阳鹜?」我听着耳熟,一时竟想不起来。
「就是经常跟慕容恪打仗那个尚书令,南征北战的,功劳也不亚于慕容恪。」提到慕容恪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之前是慕容恪府里见过……这下就不难解释为啥慕容恪知道我建康地址,我大哥是我大哥……
白哥见我恍然大悟的神情,做出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你和阳鹜……」
我忙站起身说什么也没有,真的,我对着外面这月亮发誓……
然后我就看到了不得了的一幕……
楼下马路上,百姓两侧相让,前头并排高头大马三人,后面百来人的军队,缓缓而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慕容家老四翩翩公子慕容恪,棕马牙白劲装,有如天神下凡。目视前方,嘴角含笑,嘴里还说着什么。
其次是一身黑裳慕容垂,□□黢黑大宛马格外抢眼。无甚表情,侧头听慕容恪说话。
再次是一身灰裳……阳鹜,他正四处张望……哎?你看我干嘛……
「咦?慕容垂是皇帝从信都被召会龙城,经过邺城说得通,这慕容恪和阳鹜在此做什么?」白哥看我楞在窗前,也走过来向下看去。
只见那阳鹜驱马几步走到慕容恪身边,低头说着啥。接着慕容恪就抬头看过来,阳鹜还怕他看不到,又指了一下。我赶忙按下白哥,蹲了下来。
白哥一脸懵逼「这一惊一乍的是咋了?」
「阿默,你先别吃了,你看看他们走了没有?就是那几个骑马的。」阿默放下筷子,我和白哥一人挪了一步给阿默腾地儿。
「下马进来了。」阿默说完又回到座位继续夹菜。
「阿班你怕啥呢?见着阳鹜害羞了是不是?」白哥说罢薅着我就起来了,把我按回座位。
我想过和慕容恪的重逢,怎么说都应该是我盛装出席大哥婚礼的时候,啊!惊艳他一下。
果然,三人前后齐刷刷的过来了。
慕容恪同白哥说的话总结一下就是,我们路过,饿啦,好巧啊,你们也在,不介意一起吃个饭吧?
白哥意思就是,当然不介意啊来都来了。然后就叫小二添酒添菜添碗筷。
慕容恪挨着白哥坐,白哥同他说话,他偶尔颔首点头,偶尔意味深长的看我一下。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品行、学识、阅历和修养,就像灯笼里的烛火,举手投足间都在默默发光,比如慕容恪。
白哥时不时的瞄向我和阳鹜,一脸慈爱。
慕容垂一脸严肃,喝酒吃菜谁说话看谁,时不时跟阳鹜小声说几句,偶尔用眼神刺我一剑,仿佛跟我一桌吃饭他受了极大侮辱。
阳鹜喝酒吃菜还不忘跟白哥聊几句,偶尔看看我和慕容恪。
阿默旁若无人低头吃饭爱谁谁。
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场面十分尴尬,我此时非常想为众人表演个「退堂鼓」,还想表演个「原地去世」。总之这顿饭吃的我极其不安详。
不行啊,尴尬的我还头皮发麻。我用脚默默用脚碰了下旁边的阿默,想着俩人借口出去走几圈再回来。阿默吃的好不开心。
慕容垂一个眼神刀子就甩了过来,一脸「你想死吗」的神情。
我正莫名其妙,接着被脚下吃痛,被踢了回来……我看阿默还在默默吃饭,再看看慕容垂不屑的眼神,心下了然。
慕容恪轻蹙眉眼问道:「姑娘哪里不舒服?」我本来就怕焦点转移到我身上,已经有强装镇定……
他这一问,众人齐刷刷看向我。
「无碍……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我笑着说完忙喝口茶水看向窗外,啊这晚风真不错,能把我一起卷走嘛?
在他们面前吃饭真是要了我的命,一顿三碗米饭的量,眼下我恐怕只吃三粒米就饱了。
我以为过去一年多了,我能从一些不好的事情里面走出来,但是有些话就像一把刀子,嵌在心里,拔不出去。
直到结束我才觉得我活了过来。
回去路上白哥走在前,忽然回头闪着酒后迷蒙的桃花眼对我说「你和慕容恪有情况啊,还有你什么时候得罪慕容垂了?」
白哥一顿饭下来看个明白。
他见我不说话,过来摸摸我头,只道,「别人不喜欢你,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我感激白哥的宽慰,转而又叹气道「如果我不是商人就好了……」
白哥正色道,「阿班你说什么呢,你向来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也是从不拘泥世俗之人,总之,阿班是什么人都配得起。」
我不拘泥,有人在拘泥呢……
「白哥,大司马都是做什么的?」我说实话,不是特别清楚。
白哥一脸惊奇,那眼神就像是:你相公做啥的你都不知道?
「曹操时期是位在三公之上,眼下燕没有三公,但是大司马是武官之首,统帅全**队。 」相公威武霸气!
我说那慕容垂呢,他俩谁厉害?
「慕容垂天资英杰,威震本朝,虽官职不如慕容恪,但是慕容恪也是屡屡向慕容儁推荐要职的。可惜……」白哥说到这停了。
没我相公厉害,哼哼~那我就不怕你啦!「算了,不说他了。」
白哥语重心长道,「好,你与慕容恪来往我没意见,他为人光明磊落,谦恭仁和。不过关于慕容垂你要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