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
李隆基将案桌上的折子分为两份,又在铺展开的白纸上写了个“萧”字。
自古以来,聪明的帝王绝不会杀死所有奸臣,也不会错杀一个忠臣。
为官之道,八面玲珑。
帝王之道更是如此。
朝廷之中,难免朋党,唯有不同势力相互制衡,朝纲才得以持恒。绝对的清明是不存在的。
然而这个萧国师,当真是一股很难捉摸的力量。他若中立,自然最好。他若过分接近安禄山,就难免失衡了。
这颗棋子,眼下还不知该落哪里合适。
不过,好在此人是有弱点的。
李隆基揉揉眉心,在白纸上落了一个“迟”字。要圈住一个有神力的国师很难,要圈住一个迟瑞,却十分容易。
李猪儿,这人,往日倒是小瞧了。
赏鸟大会暂且告终,游人陆续离宫。
兴庆宫内设有供远道官员暂住的别院。来不及出城的外来官员,由李庭瑄协助着一一安排下来。
等这一切忙完,天色已完全黑下去。
宫里有人送饭过来。
允鹤看李庭瑄忙前忙后一整日,几乎脚不沾地的替他打点着一切,又十分体贴的替他推掉夜里所有留宿兴庆宫官员的邀约,内心忽有种深深的罪恶感。
“别忙了,吃饭吧。”
李庭瑄仍在命人点着各类烛台器皿的数目,看到允鹤走来。
“你与迟公子先去用膳,我打点完这些就好了。”
允鹤看着这些陆续收回来,乱了一地的盘子酒杯之类,皱眉:“这么数,得清点到什么时候?”拉了他的胳膊,“走,吃饭去了,等会菜该凉了。”
李庭瑄正拿了本册子,逐项比对上面的物资,若数目对了,就在上面画个圈。若数目不对,便命人重新点数,但凡少了什么物件,一律让负责看管的人说明事由,丢了或打了均在月俸里扣。
负责点数烛台的宫人回道:“琉璃烛台收回三百个,金莲台六七十个,铜雀大风灯一百五十架。”
李庭瑄点头,正要在册子上画圈,胳膊被允鹤一拉,笔上朱砂顿时污了本子:“……已经清点了大半了,若这时候走开,回头又要重头开始,愈发麻烦了。”回头与允鹤说道,“你先去吧,我张罗惯了,不相干。”
允鹤蹲在不远处看着一堆宫人将这些盘子杯子分类收拾,一一点数,满了五十便作一堆:“我也会了。”径直走过去,“我帮着点,还能快些。”又把迟瑞招呼过来,“咱们搭把手,帮着你庭瑄哥哥干活。”
迟瑞忙走过来挽起衣袖:“要怎么做……分开……它们吗?”
允鹤直接上手:“把东西分门别类的分开来,然后清点数目,汇总,报数给你庭瑄哥哥。”他边说边快手的把地上的盘子挑拣出来。
一旁的宫人看到他毫无征兆便动手,吓了一跳:“国师……你不可如此……”
允鹤笑容和煦:“没事,我帮你们快些,这样大家都可以早点去歇息。”
宫人忙道:“不不,国师岂能做这活!”
“国师,你若动手,便是折煞奴婢了。”
这些宫人们七嘴八舌。
允鹤无语了:与其在这里推让,还不如大家一起动手来得快。
李庭瑄总算是了解他的脾性,对他这般举动倒不太意外,只是有些无奈。
他深知允鹤若真的蹲在这里与迟瑞一道收拾东西,那定是会乱做一团,待得天亮也收拾不完。
阿肥在饭桌上等了半日,不见有人来。它今日足飞了一整个时辰,肚子早已饿了,碍于允鹤的地位,不敢先动嘴,老大不情愿的飞出去找人。
看到允鹤正和迟瑞毫无形象的蹲在一处,顿觉奇怪,跳着脚过来:“你们在干嘛?”
“收拾啊。”允鹤理所当然道,又抓了阿肥过来,“你光吃饭不干活可不成,帮着一块收拾!”
阿肥看得这些杯子盘子均是被人用过的,油腻腻的丢在一快,嫌弃的往后退了一步,爪子神经质的往地上蹭了蹭,生怕被这些油腻沾上,大声道:“我才不要碰,怪腌臜的!”
允鹤拿起个盘子要敲它脑袋:“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嫌!”
李庭瑄看允鹤是真立意要在这里做活,叹了口气:“罢了,我把事情交给底下的人,跟你去吃饭吧。”
这些宫娥们今日看了允鹤一场表演,对他既是仰慕,又是憧憬,此刻看到他毫无架子的帮忙收拾盘子,止不住的好奇,都过来围观,反倒把自己的活计给耽误了。
李庭瑄把册子交个这里的一个掌事宫娥,又嘱咐她千万仔细,这才跟着允鹤往怡景阁里去。
迟瑞自行洗了手。
三人一鸟围坐在张小桌前。
桌上的菜肴已经有点凉了。
传菜的宫娥问道:“国师可要叫人把饭菜撤了重做?”
允鹤看这满桌宴席,均以金银作餐具,上面菜肴极其丰富,一道药膳花雕茯苓蒸鹿肉乃主菜,其余又有热菜十二道,凉菜八道,不由皱了皱眉:“我们不过三个人,这里东西,会不会太多了点。”
旁边,阿肥一脸郁卒:“还有我……”
允鹤漫不经心:“加你便算四个,也是多了。”
宫娥忙道:“这桌宴席,是皇上和贵妃娘娘钦赐的,还有甜品三巡,御酒一壶。”
宫里的赏赐,以数目取胜,不切实际。
允鹤有些不悦:前几日的大雪,怕是坏了一年收成。此处不比国师府,可以招呼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这桌饭,多半是要浪费掉。
李庭瑄看他眉心微锁,心事重重的模样,只当他嫌饭菜放久了,不好吃。
“菜凉了,撤回去重做吧。”
允鹤抬手拦了:“不必。”一瞬,他眉间的刻痕消去,转为抹淡淡的笑容,“也不是太凉,重做太麻烦了,就这样吧。”他给李庭瑄倒了杯酒,给迟瑞倒的却是一种淡青色的液汁。
迟瑞小抿一口,是略温的梅子汁。
有宫娥执了酒壶,上前倒酒,被允鹤挥手屏退了。
“我们自斟自酌,这样更有趣些。”
宫娥又问:“国师可要奏乐?”
允鹤连连摆手:“罢了,闹了一整日,还是清静些的好。你们退了吧,赶紧去吃饭,不用在这里候着。”
一众宫娥垂首应了“是”,却并未全部退出去,仍留下两个梳高髻的宫女,一左一右随时听吩咐。
允鹤知道宫中规矩繁多,也不强求,给李庭瑄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定没有昨晚的好。”
李庭瑄看到左右仍有随侍的宫娥,咳嗽两声:“国师说笑了。”
他惦记了允鹤适才眉心锁紧的表情,有心取悦于他,又道:“皇上赐宴,宴分三级,下为‘韵宴’,菜鲜肉肥,羹药柔滑;中为‘诗宴’,翅羹多汁,玉盘上餐;上为‘文宴’,金碧集聚,鹿以肉鲜。此处设的乃是‘文宴’,可见皇上对国师相当赏识。”
允鹤单手撑着头,哂笑了声,筷子随意扒拉着面前的一盘金玉满堂。他把蛋黄挑出来,放到迟瑞碗里,却是对李庭瑄说道:“这几日辛苦你了。真没想到,琐事这么多。”
李庭瑄观其色,听其言,便知适才那番话并未让他心情好转,略感失望。转念一想,他是个连爵位都看不上眼的人,这点赏赐算得了什么,暗悔自己失言,淡道:“这些算是简单的。谈不上辛苦。”
阿肥今日在一众灵鸟面前露了把脸,前几日失去大群小跟班的悲痛之情得以大缓,兴致勃勃道:“允鹤,你今日可曾见我在天上飞,速度可快?我连孔雀都追上啦!”
允鹤“嗯”了声:“你若真历劫成功,羽化蜕变,莫说孔雀,今日这一众灵鸟见着你,都是要避让三分的。”
阿肥听得这话,想起日后百鸟来朝的画面,顿觉心潮澎湃,又想到历劫需得潜心修行,这些俗世的吃喝就完全不能再碰,心情难免郁郁,一时间难以权衡。
允鹤在一大盘鹿肉当中挑出块肉脯夹给迟瑞:“你气血皆虚,鹿肉培元气,要多吃点。”
阿肥迅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也需要补身体,正好也得多吃点。”
允鹤见它这几日郁郁寡欢,此刻方才有食欲,倒也不拦着,又给李庭瑄舀了碗汤:“还是温的。”
李庭瑄一怔,忙抬手去接:“不牢国师动手,我自己……”
话未说完,忽然发现允鹤递汤的手猛地一抖,油腻的药汤汁泼了他一手都是。
李庭瑄一惊,已有随侍的宫女递上来擦手用的绢帕。
允鹤伸手抓住块绢帕,眉心迅速聚拢,脸色已经变了。
他把汤碗往桌上一放,掌心握紧成拳,撑住桌面,肩头处又是不经意的一抖。
这一次,他已有心理准备,动作幅度比之刚才要小很多。
李庭瑄看得分明:“怎么……”
允鹤眉心刻痕加深,本能应声:“蛊母……”又马上打住,摆摆手,站起身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晚小瑞留宿此处,麻烦你多照顾。”话音未落,人已又走出七八步之远。
李庭瑄:“……”
迟瑞不明所以,看到允鹤忽然要走,忙放下筷子。
允鹤远远的抬手将一只符纸叠成的纸鹤抛掷给迟瑞:“若真的有什么不适,纸鹤可以带你走。”
李庭瑄快步追出去:“等等……”他记得当晚,允鹤曾对他坦言,要救安禄山,唯一的法子就是杀死操纵安禄山体内蛊虫的蛊母。
“你找到蛊母的行踪了?”
允鹤避而不答,仍是有点放心不下迟瑞,回眸多看了眼:“他不惯一个人独自留在宫里……”说话间,他眉心处光影一闪,忙抬手按住额头,“回来再说。”匆匆别了李庭瑄,直往夜色中去。
阿肥对别的事情均不上心,唯独对妖物一事十分敏感,骤见允鹤出门,难得弃了满桌宴席,自窗口飞扑出去。
“你要去哪?”
“你脸色不对,真气乱了?”
允鹤习惯性将它塞到兜帽里,脚步不停:“之前在黛子山上结的结界被冲撞了。”
阿肥眼神一亮:“妖怪出现了?”
允鹤漫应了声:“或许。”脚步骤停,他忽然想起一事,“你得回去。”
阿肥奇道:“为什么?”
允鹤沉声道:“此处不比国师府,怕是不安全。你回去照顾好小瑞。”补充道,“看好我身上的一魂。”
阿肥刚听得允鹤要赶他,正打算耍赖,拿爪子用力揪住他的肩头,听他提起仙魂,又记得他说过,宫内或有妖物抑或是与妖勾结的人,犹豫良久,终于放开了:“那你有事,定要传讯与我!”
允鹤点头:“好。”又踏出几步,四下人烟正少,他张开双臂,正准备化出羽翼。
身后有人疾唤了声:“国师——”
允鹤的动作临时一收,回头。
李庭瑄手持匕首,匆匆赶来。
“庭瑄?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去。”
允鹤无奈:“我不是让你……”
李庭瑄长期跟着安禄山,打点事情的本事是一流的:“我在宫中有不少相熟之人,刚刚已经吩咐过了,他们会替我照顾好迟公子。”
允鹤摇头:“……不是,他……”
李庭瑄忽道:“在我家大人用不着我的时候,我需从旁协助你。当日你我承诺便是如此。”
允鹤一怔:当日在府中,他苦劝李庭瑄易主无果,又不忍他丢了性命,最后只得让步妥协,随口说了个条件。
“我不过一句玩笑……”
李庭瑄认真道:“应下你的事情,我从未当玩笑。”
李庭瑄走了,阿肥自窗外飞回,满桌宴席瞬间冷清下去。
迟瑞默然捏着手里的纸鹤,已完全没了吃饭的心思:“允鹤哥哥……去哪里……”
阿肥作为跟班失败,内心正有些郁郁,腹诽起来:若不是你,我早就跟去大显神通了。
没好气道:“忙去了。”
迟瑞静起来,隔了有会:“绯羽……你能教我……法术吗?”
阿肥一点一点啄着碗肉羹,听到迟瑞的话,抬头瞥了他一眼:“你一个凡人,学什么法术?”
迟瑞低头:“我……想帮允鹤哥哥的忙……想帮你……”
阿肥嗤之以鼻:“就你?”趾高气扬道,“我积了上百年的功德,又在昆仑虚上,修了三百多年,才勉强得仙尊青眼。你看允鹤平时没半点脾气的模样,也是修了上千年,才得以下凡历练,已经是仙尊门下第二快的了。”
迟瑞奇道:“那……第一快是……”
阿肥不等他说完:“第一快当然是仙尊自己啦。仙尊得天独厚的,在下界为人之时就颇有仙缘,阳寿一尽便即登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迟瑞黯然垂首:“那……凡人,就不能……学法术了么……”
阿肥暗道:你体内有允鹤的一缕仙魂,真能学成也说不定。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这话可不能说。
“总而言之,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若真想修行,就多积功德,下辈子说不定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