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卷积,覆满夜空,几棵刚露新芽的柳树随风摇曳着,发出沙沙地声响。
仲春时节,乍暖还寒,入夜尤甚。
谢杳裹紧衣衫,她一身玄衣,隐入沉沉夜色,让人难以察觉。
东宫灯火通明,几队侍卫轮番巡查,戒备森严。谢杳将身子压低,俯伏在屋脊上,悄悄观察。这些侍卫她此前从未在东宫见过,可能让这些生面孔在东宫值守的人,若非太子,那便只能是……圣上。
只见有一队侍卫穿过回廊,与一个个子高挑的男子交谈了几句,然后继续四下巡查。
谢杳仔细端详着那个男子,他背对着偏殿,让人看不到面容。借着灯笼的微光,谢杳隐约看见,那男子的腰间有一块令牌,这令牌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努力回忆着近日的所见所闻,终于想到是前些日子与永乐公主闲谈时,那人曾经过万春亭,还在路过她们时放慢了脚步。
她心下思量:难道薛国公口中的那个门楣,不只与太子有关,还与江宁侯府有关?
子夜时分,侍卫们经过几番巡查渐渐放松了警惕,连连打起了哈欠。
谢杳看准时机,纵身跃下屋顶,翻窗进了殿内。
殿内一片漆黑,谢杳凭着记忆,在微弱夜光的映照下,摸索着走到床榻旁,待她看清周围,倒吸了一口凉气。
榻上无人!
谢杳忽地感到肩上一沉,忙伸手拽住身后那人的胳膊,用力一甩,那人顺势从身后环抱住她,用手捂住她的嘴,以免她再闹出动静,轻声唤道:“昭昭,是我。”
元序见怀中的少女渐渐平静下来,立刻抽回了手,努力压低的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怒意:“谁让你来的?你不要命了?”
谢杳转过身,抬眸直视着元序,一言不发。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当真以为以你的这一身功夫能对抗得了这么多侍卫?”元序质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安好。”谢杳神色认真,“更何况……我本就已经身在其中了。”
“这些时日有人对你下手了?”元序声音急切。
谢杳摇头,“没有,只是监视。是一个个子高挑,腰间戴着一块令牌的侍卫,方才我还在屋顶看到他了。”
元序轻笑,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是父皇的亲卫。”
谢杳付之一笑,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
“此番究竟所为何事?”
元序犹豫不定,移开目光,默不作声。
谢杳叹了口气,“殿下不答,想必又是与我有关了?”
“父皇怀疑东宫窝藏段氏后人。”元序幽幽开口。
段氏?谢杳努力回忆着大晟的段氏一族,惟有儿时的零星印象,她微微蹙眉,“哪里的段氏?”
“凉州段氏。”
谢杳忽地想到什么,瞋目望向元序,脱口而出:“我祖母?”
元序轻轻点头,“朔光七年,凉州段氏勾结西羌,意图谋反,被满门抄斩。”
“可是……”
“可是证据太过牵强,甚至经不起推敲。”元序接过谢杳的话。
“那殿下可否真的救了段氏后人?”谢杳直言相问。
元序眸光闪烁,顿了顿说道:“没有。我到的时候,段府已经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无一人幸免。”
谢杳的胸口隐隐作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些往事江宁侯府上下从未向她提起过。
元序知她心中所想,柔声解释道:“你那时尚且年幼,无从知晓,不是你的过错。姑姑曾亲赴凉州,无奈未能找到证据为段氏正名。彼时皇祖父,令祖父,令祖母都已不在人世,加之谢氏远隔江南,迫于朝堂压力,只好不了了之。”
谢杳面露悲戚,伸手扶住一旁的桌案,勉强支撑着让自己站稳。
良久,元序幽幽开口:“有冤之人,不能含冤而终。真相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哪怕要经过漫长的等待。”
谢杳抬眸,迎上元序笃定的目光,心渐渐沉了下来。
“滴答——”
斜风细雨打在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夜色阑珊,已将近四更。
元序转身从衣架上拿起一件墨色连帽斗篷,给谢杳披好,催促道:“这雨越下越大了,快回去吧。”
谢杳急忙拉住他的衣袖,“殿下还要像这样继续困在东宫吗?”
元序拍了拍谢杳的肩膀,安抚她道:“昭昭勿忧,待他们查清楚后东宫自然会解禁。”
“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谢杳神色凝重,言辞恳切,“自元日至今已一月有余,按理说,这么多侍卫早就应当查的一清二楚,怎会拖到今日?”
元序故作轻松,扬起唇角,“昭昭多虑了。”
“殿下莫要骗我了!怕是圣上还未打消疑虑,所以才迟迟没有动作。”谢杳眼珠一转,恍然了悟,“段氏后人与江宁侯府脱不了干系……圣上是以为我知晓段氏后人是谁。”
元序无奈低头,他心中感叹:昭昭这般聪慧,他如何能瞒得住。
“既如此,殿下的困局,就交给我来解吧。”谢杳莞尔。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元序莫名想到这句话。
“殿下切记,到时无论传来什么消息都要好好配合。”谢杳俏皮地眨了眨眼,丢下一句话,翻窗跳出殿外。
“昭昭不可妄动!”元序来不及出言劝阻,谢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乌云悄悄消散,细雨绵绵,弯弯的月牙若隐若现,春意更盛了几分。
那日之后,谢杳谎称自己身子不适,一连好几日都借故不去尚书堂,直到她这一番动作惊动了圣上。
趁太医来诊断前,谢杳先行来到慈宁宫,向太后坦白,“皇祖母,请您责罚。”
太后抬眸,神情没有一丝波澜,“杳杳何出此言?”
“谢杳诈疾,此为一错。借由无故不去尚书堂,此为二错。如今惊动圣上,待太医诊断后真相毕露,实为欺君,此乃三错。故请皇祖母责罚。”谢杳跪地,躬身以待。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既清楚,又为何要这么做啊?”
谢杳攥紧手心,缄口不言,只默默摇头。
“告诉予!”太后声色俱厉。
“入尚书堂实非谢杳所愿,求皇祖母成全,允我出学。”
“胡闹!你可知寻常世家子弟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尚书堂。”太后气愤不已,“顾太傅的学识乃大晟之首,对你多有裨益,更何况入尚书堂一事,乃圣上旨意,岂是你说不愿就能不去的。”
“谢杳恳请皇祖母成全。”谢杳神情坚定,不为所动。
“出去跪着!”太后向赵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上前,“禧姑,你看着太子妃,什么时候她想明白了,再让她起来。”
棠梨无措地望向谢杳,心中很是犯愁:现下如何是好,倘若小姐推算有误,岂不是要一直跪下去。
门外,福来正欲通传,却被朔光帝拦下,这位大晟的九五之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推门而入,不给任何人准备之机。
“母后缘何如此生气?”朔光帝和颜劝解,“莫要气坏了身子。”
这番笑容,莫名让谢杳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帝时的样子,如出一辙的慈眉善目,实际却是笑里藏刀。
言罢,朔光帝转过头,眸光犀利,如鹰隼般打量着谢杳。
“臣女有罪,但凭陛下责罚。”
谢杳叩首,听候发落。
“凡事必有因,太子妃不打算同朕好好解释解释吗?”朔光帝不怒自威。
“臣女……臣女是为太子殿下。”谢杳越说声音越低。
“太子?”朔光帝挑眉,饶有兴味地望着谢杳。
“臣女给太子殿下过生辰时,误把糖当作盐放到了寿面之中,自那日后,殿下便一直对臣女避而不见,就连尚书堂也都不去了。臣女不愿烦扰太子殿下,只好出此下策,请陛下、太后成全,臣女自请退出尚书堂。”谢杳眼眶通红,故作委屈地说道。
“混账!禧姑,给予唤太子过来。”太后气极,厉声一喝。
朔光帝使了个眼色,福来紧忙拦住欲走出门去的赵嬷嬷。
太后疑惑地望向朔光帝,二人目光交汇,太后瞬时明了,她怒目瞥了一眼朔光帝,又别过头去。
“太子妃可要好好想想,太子断不会为一点小打小闹而与你生隙,必是旁的缘由。”朔光帝垂眸,让人辨不出情绪。
“臣女也很奇怪,但臣女确实不知还有何处得罪了太子殿下。”谢杳目光真诚,神情笃定。
朔光帝眸光一沉,缓缓开口:“明日,朕定叫他出现在尚书堂给太子妃一个解释,太子妃的话朕就当从未听过,今后也莫要再提。”
“谢陛下。”谢杳叩首谢恩,起身退出殿内。
“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这是要对太子下手吗?”太后幽幽开口。
“儿臣并无此意,只是东宫或有逆党窝藏,不得不查。”
太后怒极反笑,“那陛下可查清楚了?”
朔光帝颔首,不欲多言。
太后见状也无兴致再与他叙话,“予乏了,皇帝自便吧。”
“母后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朔光帝出了慈宁宫,立刻变了脸色,露出阴鸷的眼神,他冷笑道:“好一个李代桃僵的太子妃!谢弈安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回安乐殿后,棠梨连忙拽着谢杳坐下,察看了一番,舒了口气,“还好小姐没事。”
谢杳狡黠地眨了眨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姐真是神了,算无遗策。”棠梨亦是面露喜色。
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打在桌案的花瓶上,浮光涌动,瓶中的几枝白梅像是披着一层鎏金,格外绚丽。
谢杳起身推开窗子,微风拂面,带来浓浓春意,谷雨已至,又快入夏了。
一个身影从对面的檐上闪过,恰好被棠梨捕捉到,她压低声音,提醒谢杳。
谢杳颔首,笑了笑,不置可否。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对面的人影,圣上在东宫一无所获,本就打算另寻出路,如今她李代桃僵,也算是将祸水东引,解了太子的困局。
“小姐,我们今后的处境,怕是更加艰难了。”棠梨转乐为忧。
“燃眉之急,烧手之患,哪一个都艰难,可总要有人去做。”谢杳淡淡说道。
阳光透过堆叠的云层,普照大地,光辉熠熠,势不可当。
清风徐来,流云微动,日光更盛。
谢杳垂眸,轻轻摩挲过几枝白梅的花瓣,扬唇一笑。
东宫的危局告一段落,就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日子恢复如往常,平淡逝水。唯一的一点不同,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自二人相继消失在尚书堂,又一同出现后,彼此表现得格外疏离,让旁人瞧着甚是怪异。
“哥哥,太子妃和皇兄怎么了?怎么这般冷淡?”元承双小声嘟囔道。
“少管闲事。”元庆瞋目,示意她不要胡乱揣测。
元承双撇了撇嘴,心下暗叹:这般样子已半月有余,若现下不是孟夏时节,他们之间怕是能冻死个人。
顾怀川走进尚书堂,瞟了一眼谢杳和元序,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他理了理书简,正色道:“今日策论不设规矩,大家畅所欲言,随感而答即可,不必写在纸上。”
待他们放下笔,坐好后,顾怀川继续说道:“《礼记》有云:‘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倘使各位为君,当如何建立彼之大同?”
顾怀川看向适才小声嘀咕的元承双,温和地笑了笑。
元承双慌张地避开太傅的目光,别过头去,脑中努力思索着答案。
一个稚嫩的声音幽幽传来,“便就如《礼记》所载,努力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或可建立大同。”
“那要如何实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呢?”顾怀川温声引导。
元康眉头微蹙,不知该作何回答。
“三殿下年岁尚小,能有此见解已是难得。”顾怀川摆手,示意三皇子坐下。
“本公主认为,君、臣、民三者各居其位、各行其道,为君者尽力,为臣者勤勉,为民者知足,方得大同。”元承锦下巴微扬,语气轻佻。
顾怀川略感遗憾地摇了摇头。
“端淳妹妹此言差矣。”元承双缓缓起身,“太傅,永乐以为,君臣应同治乱,共安危。君主若无能,尽力也是无用;臣之职责,不只勤勉,更在谏言;为民者身在其中,也当出一份力。君、臣、民各尽所能,才能建立大同。”
“言之有理。”顾怀川移开目光,望着还未出声的剩下三位。
“本殿倒觉得,能从心所欲、顺其自然的活着,才是大同的真正愿景。”元庆率先开口。
顾怀川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元庆似笑非笑,“俯仰一世,从心所欲容易,不逾矩却难。人生本应有千万种活法,却总囿于一板一眼的规矩之中,在法理、情理的限制下,踽踽而行。沉疴至此,为君者当革除积弊,顺时而为,或谓大同。”
“二殿下既心有所惑,何妨一试?”顾怀川点到为止。他教习的这些日子,对几位皇子和公主的品性看得一清二楚。若论才德,二皇子虽稍逊太子一筹,却并非平庸之辈,加以引导,也能有所作为。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是故情理不可弃,法理不可不顾。”谢杳起身,抬眸迎上顾怀川的目光,“为君者贤,为臣者正,或可得一夕安寝。然天地生民若水,君臣若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夫民者,万世之本也。”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元序接过谢杳的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江山社稷无不取之于民。故为君之道,大同之道,绝非……”
“绝非一家之言,乃万民之功。”谢杳和元序异口同声,一齐说道。
他们这番话掷地有声,尚书堂四下静寂,大家都在默默思量。
谢杳与元序的目光暗中交汇,二人相视一笑,彼此会意,敛了情绪。
顾怀川不免感叹:谢杳还未及笄,便已有了如此见地,堪为奇才。她与太子二人心有灵犀,佳偶天成。
新生之力不容小觑,大晟未来之盛世隐可窥见一二。
子曰:“君子不器。”——《论语·为政》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国风·卫风·硕人》·先秦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
“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贞观政要·卷三》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篇》
“夫民者,万世之本也。”——《新书·大政上》西汉·贾谊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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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卷·君子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