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风平浪静,抵达楚州时,比马车的日程整整快了一半。
在到楚州的前一晚,谢杳与陆琼宇并肩立在船头,望向遥远天际的璀璨星河,双双感叹。
陆琼宇用余光瞥向谢杳,这些年她成长得很快,现在的她,纵使近在咫尺,也让他觉得远隔千里。
他渐渐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是从她及笄的那一年,从自己在西市落荒而逃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渐行渐远了。
过去的他们隔着太子妃的婚约,隔着太子,他望而却步,如今终于又回到儿时那般,他不想再错过了。
“阿杳,我想辞官。”
谢杳不可置信地望向陆琼宇,若不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她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为何?”
“官场的争斗,我实在厌倦。”
“那辞官后呢?你可想过?”
陆琼宇扬唇,将手一挥,“游历天下,阅尽山川湖海。”
谢杳轻轻摇头,“我认识的阿宇,志不在此。”
陆琼宇不答,侧头回望她。
“守大晟之疆土,扬大晟之国威,四方夷狄,凡有敢犯者,必诛之。”
夜色阑珊,四下寂静,谢杳声音清脆,带着不容忽视的笃定。
陆琼宇微怔,没想到她还记得儿时他说过的话。
“你到底为什么想辞官?”谢杳追问道。
“阿杳,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有棠梨,还有小满……”
“阿杳。”陆琼宇打断她的话,“我可否唤你一声昭昭?”
谢杳心头一震,很快会意,“这些年都照旧的称呼,何必要改。”
陆琼宇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他轻轻点头,不再作声。
“明日到了楚州,阿宇不必再随船送我,江宁距楚州不远,日后总有机会相见。”
言罢,谢杳转身进了船舱,不带一丝留恋。
天高远阔,是她决意的独行路,不该牵扯旁人,他的心意,她只能辜负。
偌大的皇宫灯火通明,却让他恍如隔世。
元序走得缓慢,每一处与谢杳有关的回忆都渐渐浮现在脑海,他攥紧手中的玉镯,魂不守舍地回到东宫。
殿内,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着他。
元序不露声色地收好镯子,躬身见礼。
“太子去了何处?竟连自己皇妹的大婚都抛诸脑后。”
“儿臣有罪,但凭父皇责罚。”
朔光帝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扶起元序,缓缓开口:“西羌异动,大晟容不得内忧外患,别怪父皇狠心。”
“父皇,江宁侯府从未有过反心,何以称得上是内忧?”元序言辞恳切。
“太子,你是朕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这天下间的所有朕都能允你,唯独谢氏女,当不得这个太子妃。”
元序苦笑,“那父皇认为,何人当得?”
“范阳卢氏长女,端庄恭谨,才淑娴雅,颇为合适。”
元序猛地跪地,“父皇方才说西羌异动,儿臣请命,亲赴陇右,以示大晟国威。”
朔光帝面色一沉,“若不是朕授意,太子以为尔能出得了长安吗?”
元序不答,就这般同他僵持着。
“太后娘娘到!”
福公公的一声通传,打破了僵局。
太后扶起地上跪着的元序,沉声对朔光帝说道:“太子刚退婚,皇帝便要下旨赐婚,传扬出去,怕是百官要说陛下无容人之量了。”
朔光帝怒而不宣,扬起笑意,“母后教训得是。”
“西羌异动,乃常有之事,何劳太子亲征?”
“皇祖母,孙儿了解陇右的情况,沙州乃大晟西陲门户,不得有失,还望父皇、皇祖母成全。”
“尔是太子,是大晟的将来,不容有任何闪失。”太后态度坚决,“陇右有镇西将军在,有安西军将士,还轮不到尔出手。”
元序终是拗不过,只好点头答应,心中另作盘算。
朔光十八年冬至前夕,谢杳乘舟行至江州,顺道拜访谢氏南支。时任江州司马谢弈泓,正是她的二叔父。
彼时江州瘟疫蔓延,隐有灭城之像。
谢杳不做思量,带着棠梨和小满在城中辗转,帮助江州府衙共克难关,不等疫病解除,她倒是先病倒了。
暮色沉沉,一个纤瘦的身影走进谢杳的卧房,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谢杳,将一碗汤药慢慢喂给她。
谢杳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来人竟是她的堂姊,谢大小姐谢星婉。
“醒了。”谢星婉声音温润。
谢杳神智渐趋清醒,就连四肢也轻盈了许多。
“堂姊这药与郎中给我开的似乎不一样。”
谢星婉比了个手势,示意谢杳放低声音。
“堂姊会医术?”
谢星婉不欲隐瞒,点了点头。
“这药药效极快,或许可治这城中疫病。”
“我知道堂妹要说什么,就算将这药方传扬出去,也没用的。”
“为何?”谢杳不解。
“疫病之症,因人而异,须得面对面看诊,才可行。”
谢杳很快猜到缘由,“二叔父不允你行医?”
谢星婉闻言一笑,她虽不曾与谢杳见过几次面,倒是打心底里很喜欢这个妹妹,究其原因,大抵是她聪慧又仁善吧。
“父亲说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好见外客,更遑论行医了。”
谢杳眉头微蹙,大晟建朝后,男女地位虽愈加平等,但到底还是有许多旧习深入人心,改变很难一蹴而就。
“堂姊也这么认为吗?”
谢星婉叹了口气,“我如何认为不重要,毕竟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
“很难,并不意味着不能。”谢杳语气笃定,“堂姊若信我,便同我一起,打破这个所谓的规矩。”
翌日清晨,谢杳解下面帛,直奔书房。
谢弈泓望见自己侄女这朝气蓬勃的样子,心下了然,又故作不知,关切地问道:“阿杳痊愈了?”
谢杳颔首。
“二叔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好的吗?”
“阿杳且说来与叔父听听。”
“是堂姊。”
谢弈泓目光闪躲。
“二叔父身为江州司马,便是江州百姓的父母官,如今灵丹妙药就在府内,您还要抱着陈规旧俗视而不见吗?”谢杳直言相问。
“阿杳,人言可畏,你叫你堂姊日后如何嫁人?”
“堂姊出诊为得是江州城百姓的命,此番义举,功德无量,自会有心有灵犀之士,能懂她,体谅她,如若江州没有,天下这么大,也总会有。”
“就算天下间没有也无妨,大不了女儿一辈子不嫁。”
谢星婉快步走进书房。
“女儿也想像堂妹一样,勇敢地面对这个世道,追寻自己心中所求。”
谢弈泓沉默不语,缓缓转过身,抬手示意她们出去。
谢星婉本还想再出言恳求,却见谢杳轻轻摇头,只好作罢。
“为何不让我多言?”谢星婉很是不解。
“在我之前,堂姊是否偷偷给旁人也诊治过?”
谢星婉微怔,轻轻点头。
谢杳扬唇一笑,“连我都能猜到,二叔父显然也知晓。”
谢星婉恍然,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的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可总要给二叔父些时间,让他迈过心中的成见,坦然接受。”
“我可以等,可江州百姓等不得了。”谢星婉面露担忧。
几乎同时,谢弈泓推门而出,“江州百姓确实等不得了,婉儿,这一次,为父便将江州城托付给你了。”
“女儿必不辱谢氏门楣。”
言罢,谢星婉匆匆出了府去。
谢弈泓走到谢杳身旁,“阿杳,此番要多谢你,点醒了叔父。”
谢杳笑着摇头,“二叔父早有此意,只是不敢轻易交付,我不过是推了您一把。”
“得女如此,是谢氏之幸啊!”谢弈泓感叹道。
“有堂姊在,相信江州的危机很快便能得解。”
谢杳躬身见礼,“二叔父,告辞。”
谢弈泓望着谢杳离去的背影,很是感慨,太祖薨世后,谢氏艰难求存,不得已掩藏锋芒,守拙自保,已是许久未曾有人崭露头角了。
他这侄女倒有几分父亲的影子,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惊世之才,也不知是福是祸。
冬至大如年,就连沉闷的军营也不例外。
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痛快。
元序坐在他们中间,没有一点架子,就是面容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将士们知晓他的性子,都戏称他为大晟第一儒将。
为何是第一?
自是因为他是太子,他若称不上第一,谁又敢论第二呢?
元序望着篝火蹦出的零星火星,出了神。
去岁隆冬,他还是与谢杳一同来到凉州城,当时谢杳还可惜,未能与名满天下的镇西将军谋面,如今倒真成了遗憾。
他饮了一大口酒,借着醉意,策马向城楼疾驰而去。
朔风呼啸,刮过面庞,犹如刀割。
守城的士兵见到他,俱是一惊。
元序倒不以为然,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休息。
他径直登上城楼,倚靠在城墙垛口处,吹起了箫。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声闻于天,不绝于耳。
士兵们听着这样的箫声,望着眼前凄清的景色,都沉浸在悲戚的情绪中。
边塞的将士哪一个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马革裹尸还,有些是为了报国,有些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
镇西将军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元序身后,他毫不犹豫拔剑刺向元序。
元序瞥见剑光,侧身一躲,避开了他的剑刃。
那一剑劈在城墙青砖上,裂开一道缝隙。
元序飞身拾起地上的长枪,与镇西将军交起手来,二人不相上下,一时间陷入僵局。
镇西将军看准时机,将剑一挑,元序袖中的箫掉落在地,碎成两半,他达到目的,就此停手。
“阿舅若是不愿听告诉孤便可,何必动手?”元序俯身拾起地上的箫。
“断源绝流,方可重获新生。”
元序不答,目光望向远处漆黑的天际。
“殿下要是想逃避,就躲回东宫去,凉州军营不是养伤之所,不留萎靡不振之人。”
镇西将军留下这么句话,转身离去。
元序轻叹,他并不是想要逃避,反而想要让这一切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
这里有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他永远不会割舍,只好一遍一遍地独自回忆。
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继续前行的勇气。
哪怕艰难,他也要开创一片清平盛世,护他所爱之人无虞。
朔光十九年初春,谢杳重整旗鼓,于江宁沿江南下,直达渝州。
剑南道重峦叠嶂,水色接天碧,世间独成一派,这里的人性子泼辣直爽,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所谓天高皇帝远,大抵便是如此。
此去经年,再也没有长安的消息传来,谢杳也不曾提起元序,就好似她从未经历过那一段过往,日子如常,平静而安宁。
整整一载春秋,她遍走江南,做着力之能及的善事,昔日的少女渐渐长成,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
太子妃之名渐渐淹没于世,取而代之的是谢府二小姐的名号,江南民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归临皋》北宋·苏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运命论》魏晋·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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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卷·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