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的清晨,寒风凛冽,边塞的隆冬,一片肃杀景象。
谢杳理好衣裳,打开门,一个清隽的侧影落在她的眼眸中。
她微微扬唇,没有出声,站在原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少年身姿修长,仪容如玉,一身白狐裘斗篷,在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冷干净,他闻声抬眸,眼中满是笑意。
“殿下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这外面多冷啊,当心感了风寒。”谢杳嗔怪道。
“太子妃教训的是。”元序忍俊不禁,走上前将手中拿着的青狐裘斗篷递给她,“陇右不比长安,你身上的斗篷抵不过这里的隆冬。”
谢杳颔首,接过他递来的斗篷,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换了下来。
待她转过身来,元序抬手为她拢好领口,拂了拂肩上的浮毛。
“昨夜我们回来的太晚,还未来得及拜见镇西将军,实在失礼。”
“阿舅不在府上。”元序解释道。
“他在军营,与将士们同住,平日也极少回府。”
军营是不能随意去的,看来她没法拜见这位闻名天下的镇西将军了。
谢杳缓缓开口:“那我们今日做些什么?”
元序比了个“请”的手势,“同游凉州城。”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出了府去。
凉州城地广人稀,纵是朝食,街边的铺子里也没有多少人。
煮面的灶台冒着滚滚白烟,店内的小二不紧不慢地将面盛上来,一碗一碗端给客人。
谢杳望着烟雾缭绕的铺子出了神,莫名想到去岁仲夏在长安西市,她与元序一起吃馄饨时的情景。
“想吃面?”元序见她停住脚步,出声问道。
谢杳颔首,跟在他身后,进了铺子。
“凉州虽不比长安繁华,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谢杳的目光扫过凉州的街景。
“昭昭喜欢这里?”
“可能因为之前从没见过这些景色,所以觉得很喜欢。”
元序倒了杯茶,递给她,“这里远离喧嚣,可谓大隐隐于市,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谢杳垂眸不语,对于他们二人的身份而言,这样的人间烟火,不过只是奢望。
朝食过后,二人回府小憩。
待申时正刻再出门时,谢杳蓦地发现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窗帷被人从内里掀开,元序探出头,向她招手示意。
“殿下这是要把我拐去哪儿?”谢杳打趣道。
元序抬手,轻轻敲了下谢杳的额头,“凉州城这么大,不坐马车,就是累死你也走不完。”
谢杳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那既然坐了马车,殿下可一定要带我走完。”
马车向西行过几条巷子,最终停在一个人头攒动的铺子门口。
下马车前,元序拽住谢杳的手腕,向她嘱咐道:“我们的身份不宜外露,你若唤我,就唤我的字。”
谢杳神色认真,“好。”
凉州的玉石铺名唤琳琅阁,铺内满是珍宝,让人目不暇接,倒也名副其实。
谢杳环视四周,心中暗叹:这么多玉石,简直富可敌国。
“在下琳琅阁掌柜廖明珠,不知公子看上了阁内哪块宝玉?”
一个身着玄紫色鎏金织锦裙的女子,走到元序跟前,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股媚态。
元序不答,侧头望向谢杳。
“廖掌柜,劳烦你瞧瞧,我这块玉佩可能修得好?”谢杳浅笑,将玉佩递给她。
只见那女子笑意微敛,皱了皱眉,“倒是能用金镶玉的工艺勉强复原,不过这价格嘛。”
元序正色道:“掌柜若能妙手复原,纵千金也无妨。”
“公子真是爽快。”廖明珠直勾勾地望着元序,“在下多一句嘴,敢问这位姑娘是公子什么人啊?”
“是我夫人。”
谢杳闻言抬眸,正巧撞上元序投来的目光。
廖明珠自觉无趣,头也不回地向琢玉的桌案走去。
“昭昭要不要再看看?若是有喜欢的,为夫买给你。”
谢杳瞋目,瞥了他一眼。
元序忍俊不禁,移步到别处,目光囫囵扫过案上的玉石,忽地面色一凛。
“怎么了?”谢杳见他神情不对,连忙走到他身边。
“廖掌柜,这块玉石出自何处?”元序沉声问道。
廖明珠漫不经心地打眼一瞧,“公子好眼力,这块红玉是今早刚到的,可是从沙州运来的紧俏货。”
元序又问:“那这上面雕刻的纹样是出自掌柜之手吗?”
廖明珠轻轻摇头,“不是。这玉送来时就这个样子。”
“叨扰掌柜了。”元序施礼作别,“这玉佩就先放在琳琅阁,待掌柜修好,我们再拿千金来取。”
“我方才不过开个玩笑,逗公子的,公子不必当真。”廖明珠开怀一笑,向他回礼,“只需十两银子,五日后便可来取。”
“多谢掌柜。”谢杳亦见礼作别。
上了马车,谢杳立刻开口:“那红玉是有什么问题吗?”
元序垂头,闭口不答。
“殿下若是不说,我便自己去问。”言罢,谢杳作势便要起身。
元序伸手拉住谢杳,将她拽了回来,顿了顿说道:“那上面刻着的,是凉州段氏的族徽。”
谢杳闻言一怔,“难道真的有段氏的遗孤躲过了那场劫难,留存于世?”
元序眉头微蹙,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凉州段氏于朔光七年灭门后,世人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有人能在今时今日准确雕刻出段氏的族徽。元序笃定,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段氏遗孤的情况,当年触目惊心的场景,他历历在目,从未忘却。
除了段氏后人,还会有何人能够如此详细地知晓凉州段氏的过往?这个人会不会是当年段府灭门的旁观者?
元序有些犹豫,能清楚知悉段府过往的人,如今在世的不过只有父皇和曾经亲赴凉州的姑姑谢弈月,又或者存在他不知晓的第三人,也未可知。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段府破败的屋檐上,显得格外萧索。
一个身披玫红色流苏斗篷的女子立在院内,她发尾微卷,额上戴着镶有红玉的抹额,一身西域打扮。
谢杳和元序进了府,便看到这样一个背影。
“你是何人?”元序厉声喝道。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面带疑惑地望着他们,在目光移到元序身上时,脸色陡然一变,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直直地向元序刺去。
元序猛地推开谢杳,解下斗篷,顺势一甩,那女子被迎面而来的斗篷一带,短刃脱手飞了出去。
谢杳趁机捡起短刃,在那女子掀开元序的斗篷后,将短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女子猝然大笑,声音颤抖地说道:“阿姊,你该把短刃对着他,是他劫走了阿弟!”
谢杳神色冷淡,“你在说什么?”
“阿姊,我是凉州段氏的遗孤。”那女子边说着,边拽住谢杳的裙角,“当年大火险些将段府烧成灰烬,我将阿弟藏在后门旁的草垛里,是他前来,劫走了阿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太子,阿弟定是被他们杀了!”
谢杳攥紧了手中的短刃,“我们之前见过吗?”
那女子闻言,面色一僵,支支吾吾地开口:“他是太子,那他身旁的女子必定就是太子妃,而当今的太子妃就是我姑祖母的孙女,我的阿姊。”
元序眸光冰冷,当年的段府横尸遍地,他一个一个地查看尸体,才救下了段府仅剩一口气的孩童。那孩童身旁确有一个少女,可那少女为了救下孩童,早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凉州段氏的后人。
谢杳侧目望向元序,等待着他开口。
“孤当年一一查看过每个尸体,段府绝无生还之人。”元序直视着那女子,“真正的段氏遗孤是不会在被灭门后,穿着这般鲜艳之色的衣裙回到段府的。你究竟是何人?”
阵阵掌声传来,元序和谢杳循声望去,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站在檐上,悠闲地拍着手,“好一个温润如玉的大晟太子。”
谢杳蓦地抬手朝那假段笑颈后一击,将她打晕,持着短刃极快地走到元序身前。
“昭昭!”元序拽住谢杳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旁。
“我在沙州,恭候殿下!”
那黑衣人扬声说完,三两步跃上另一个屋檐,消失在阑珊夜色之中。
元序紧紧攥住谢杳的手腕,向她摇头示意。那黑衣人的身份不明,武力难测,贸然出手并没有把握,还有可能受伤。
他凝眸望着谢杳,心中纠结。这世上虽不会再有第二个凉州段氏的后人,但却有知晓段府过往的故人。挟持、族徽、段笑,那黑衣人步步牵引,会不会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她怎么办?”谢杳叹了口气。
元序缓缓开口:“她不会武功,想必是被那黑衣人胁迫的,应该不知晓什么内情。”
谢杳思绪翻涌,大约在她一两岁的时候,祖母就溘逝了,她对祖母没什么印象,对凉州段氏的过往更是全然不知,她如今想要了解,却发现根本不知该从何入手。
眼下情形,去沙州是唯一的办法,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也想知道凉州段氏谋反的真相。
她抬眸,迎上元序的目光,嘴唇翕动,却始终难以开口。
“昭昭可愿与我一道,前往沙州?”元序忽然出声。
谢杳点头,回握住他的手。
“我们即刻就走。”元序边说着,边拉着谢杳出了府。
“殿下不告知镇西将军一声吗?”
“沙州地处大晟和西羌交界,鱼龙混杂,是军事重镇。”元序扶着谢杳上了马车,“若是告诉阿舅,我们便走不了了。”
“那沙州驻守的安西军岂不是比凉州城还多?”谢杳语调一扬。
元序颔首,“就算如此,我们也要小心行事。”
“殿下确实要小心,免得到时候黑衣人没找到,却被安西军抓住,送回凉州来。”谢杳打趣道。
元序忍俊不禁,“阿舅还真能干出这事来。”
谢杳莞尔,掀起窗帷,凉州城的景色在她眼中飞速闪过。
沙州会是何种风貌?会和凉州一样吗?
她心中很是期待,又有些不安,段府的过往呼之欲出,不知真相究竟是何模样。
马车一路西行,穿过漫漫黄沙,在驼队银铃的袅袅余音中,驶向沙州。
第二日途中,大雪纷飞,将无垠瀚海染白,掩盖了它原本的模样。
天高野阔,斗转星移,大漠无声无息地守着来往的人群,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好似将一切凝固,为历史披上了一层浮尘,却也等待着,等待来者,掀开一角,窥见沙砾沉积下的真相。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南唐·李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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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卷·往事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