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时光残酷隔绝了一切。
那些灼烧灵魂的爱恨都变成同等的绝望。
未来于刹那间化作水中的倒影,期许再不可能实现,人生一塌糊涂。
“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不知何时,鬼舞辻无惨悄无声息出现,阴沉着一张脸,粗鲁擦掉她脸上的痕迹,一如既往恶声恶气,“嘴上说要全心全意为我做事,让我知道你有多有用,背地里你就是这样做事的吗?”
“不是的……”
“那你还不赶紧站起来!”
鬼舞辻无惨凛声训斥,在她摇晃站起身时稳稳扶住她胳膊,不正常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物落入他掌心,眉头顿时拧成结,“怎么又烧起来?”
“……休息一晚就好。”
鬼舞辻无惨耷拉着脸。
恨不得将不高兴写在脸上。
他又不是没没见过,根本不相信她的鬼话。
抬起手,原本是想像拎美绪一样拎着她,可她个头并不低,拎起来并不方便,干脆换成抱的。
鬼舞辻无惨是鬼王。
身体素质和肉、体实力远在禅院真昼之上。
这条进出山谷的小路,禅院真昼白天都要小心翼翼走上半个时辰,可换成鬼舞辻无惨,即便是夜不能视的晚上,也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轻轻松松到了山下的镇子。
镇上不大,只有一家温泉旅店。
老板热情又热心,一边询问着他们的口味,给他们准备吃食,一边让准备休息的老板娘去找医师。
禅院真昼并不饿,却还是被鬼舞辻无惨塞了一肚子梅子汤泡饭加咸鱼,最后,又被灌了一碗苦死人的药。
禅院真昼有点想吐。
鬼舞辻无惨:“吐出来,你就自己再吃进去。”
禅院真昼:“……”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端坐在另一张榻榻米的男人,好像终于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你怎么能这样啊?我不想吐的都要被你说吐了!”
梅红色竖瞳乜斜而来,冷笑:“我是鬼王,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你认真的?”
他回答:“你大可一试。”
禅院真昼才不试。
她也没有那么想吐,只是一点点难受罢了,睡一觉就好了。
说到睡觉……
她低头看向自己被花液浸染变色的手指,那是先前揉烂彼岸花时弄上去,即使吃饭前用温水简单打理过,也没能彻底弄干净,纹路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青绿痕迹,半干的头发似乎也还沾染着植物**散发的气味,现在一想起来真是痒得不行,她赶紧爬到自己背包旁,从里面翻找出干净的睡衣,去外面的温泉热汤里洗个干净。
可她拿着衣服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间,就被鬼舞辻无惨扯住后衣领拽了回去。
“啊呀,你干什么?!”禅院真昼摔在他身上。
鬼舞辻无惨板着脸,抓住她手里的奇装异服丢进旅行包,又从壁橱里翻出浴衣砸她脸上,力气有点大,砸得她一个趔趄,后背撞到障子门:“不要穿着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乱逛,没教养!”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是要生气的,可很快,那些负面情绪就如流水般泄净,翠色眸子静静盯着他,苍白失色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抱着浴衣走出去。
夜色渐深。
清凉的月华如水倾泻一地。
禅院真昼顺着石板铺就的狭窄小径走过来的时候,热气氤氲的汤泉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山林间格外寂静,除了偶尔风拂过树梢发出的婆娑声,只能听到温泉水淙淙流淌的碎响。
温泉是将天然的岩石随机排列,大大小小的池子,就像山川自然生成的渊潭。流淌其中的温泉水宛若鸡蛋白,光滑而发黏,据旅店老板所说,会使肌肤变得细嫩光滑。
她把浴衣搁在汤泉边,坐在边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解开脏掉的衣物,丢在一旁的竹编衣篓,扶着略烫的岩石,缓缓没入水中。
温泉水温略高。
身处其中,很容易昏昏欲睡。
而充斥口鼻间的浓郁水汽,则沉甸甸的,仿佛能溺毙人。
禅院真昼不太服,没有在此停留太久,简单洗净身上的污秽,确定头发里除了温泉特有的硫磺气味再无其他异味,就擦干身体回房了。
她很困,头发也没来得及晾干,就埋入被子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她又梦见过去的场景。
那时候。
她还没有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依然生活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之下。
刚下飞机,没来得及休整一下,就马不停蹄背着旅行包,打车前往目的地。
那是她成年后首次踏上异国土地。
可她并不觉得恐惧,反而信心满满。
她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有一往无前的决心,还有抹除任何阻碍者的觉悟,回家的路程不过短短三小时,她中午到的,晚上就能带妹妹回家。
区区三个小时的路程,她会得偿所愿。
她是如此自信。
与妹妹的重逢,她设想了一切可能,在脑海预演了千万遍,可她却从来没想到过,妹妹会用那样一种冷漠疏离的眼神看她。
那个她只从照片里见过的、长大后的妹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目光温和又礼貌:
“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
……
……
禅院真昼设想过一切可能,却唯独没想到妹妹会不记得了!
妹妹有了新的人生;
妹妹有了新的家人;
妹妹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光明,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僵在原地。
呆呆望着远去的妹妹。
灵魂深处有什么在疯狂尖叫。
她曾经那么那么愧疚。
愧疚得救的只有自己,愧疚留下她一个人,愧疚无法保护她,自责与悔恨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地狱业火,日日夜夜煎熬她的灵魂。
一直以来,她所有的快乐都好像是偷来了。
平日里多笑一下、多感到一丝幸福,强烈的负罪感便几乎要把她逼疯。
脑子里永远有根紧绷的弦在提醒她,提醒她感到快乐了,可她的双生妹妹却还在禅院家受苦。
——带妹妹回家。
这是她存在的意义,也是她活着的理由。
从她们被迫别离的那一刻,她的未来、她的目标、她的愿望,就都是围绕着妹妹而存在。
可现在……
妹妹不记得了,不愿意再想起来,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话,好像她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眼里只有她的新家人。
明明被迫分离之时,她们还拉着彼此的手,说“永远都要在一起”,可现在妹妹却不要她了……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难受得喘不过来气,那种濒临窒息的憋屈感让她想哭泣、想尖叫,想发疯,想把一切悉数摧毁,想把所有人都杀了!
如果一切都可以舍弃与替代,那她一直以来的念念不忘算什么?
她无法理解。
更无法接受。
回家的路程明明只有三个小时,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
……
“哗啦——”
禅院真昼被粗暴拎出水面,随之而来的就是鬼舞辻无惨冰冷压抑的怒斥:“你想死吗?”
“我恨你!”
禅院真昼仰起头。
不知是泪水还是温泉水的水滴狼狈滚落,泡到发皱的手指颤巍巍揪住他的衣角。
她脸色惨白发青,翠色眼珠也失去焦距,似乎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溺毙,如今出现的只是梦境与现实混淆边界后投射而出的怨灵,妄图将触手可及的一切拉入地狱。
“真的好恨你!”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好恨啊,你到底为什么还活着啊?!”
鬼舞辻无惨略微挑眉。
无情掰开她的手,把她甩回岸边:“认错人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鬼舞辻无惨不想管她的。
她心里藏着什么东西都无所谓。
等她变成鬼后,这些人类才耿耿于怀情绪都会从她心头消失。
可他还没来得迈开腿,袴角就被一只颤抖的手紧紧拉住,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究竟是为什么啊?我的喜欢就那么一文不值吗?我的爱和真心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你怎么能忘了我?你凭什么忘了我?你……怎么能丢下我?”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看我了?难道我们当初的约定都是假的吗?就连要在一起的承诺都是骗人的吗?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
鬼舞辻无惨偏过头。
她现在狼狈极了,浑身湿透,湿哒哒的长发黏在身上,发尾拖在汇聚的积水里,大概是夜晚温度太低,原本就苍白的肌肤此刻因为失温开始泛青,仿佛暗夜中会骗人入水的凄艳水鬼,翠色眸子怔怔仰望着他,悲愤的泪水簌簌而下。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鬼舞辻无惨没心情陪病鬼发疯,再次甩开她,却只听得一声崩溃的、失态的、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凄厉尖叫。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
“明明我们那么爱她,没有一刻忘记过她,可她还是不要我们了!不记得我、不记得爸爸、不记得妈妈,她抛弃了我们所有人,却把造成我们分离的禅院家当做至亲……她不愿意理会我,也不愿意想起我,甚至,连一枝花都吝啬于施舍给我!”
“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我到底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象牙塔生活不过,非要掺和进一件十几年前就尘埃落定的事;又到底为什么非要学习一切,强迫自己习惯那该死的血腥杀戮啊!……好恨,真的好恨啊!如果这就是她给我的答案,那我到底是为什么拼了命地想见她?”
“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们到底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所以人都在往前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被困在了过去……真的恨死你们了,我都这么痛苦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死?拜托了,你们快点去死吧!只有你们都死了,我才能重新快乐起来!”
鬼舞辻无惨俯视着她。
并没有因为她诅咒的话语愤怒。
反而因为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出最真实的模样,难得来了兴趣。
她已然陷入扭曲崩溃的情绪之中,激烈又疯狂的爱恨在她体内交织,她是如此的爱,又是如此恨她的血亲。
整个人匍匐蜷缩在地,黏在身上的黑发还在往下淌水,不知道是秋夜太冷,还是负面情绪太过磅礴,她身体在战栗痉挛,单薄的蝴蝶骨颤抖着支开脊背,喉咙深处压抑沉闷的呜咽悲泣,仿佛开到极致的椿花,散发出黏稠阴湿的气息。
鬼舞辻无惨垂下眼睫。
梅红色的竖瞳平静无波。
神明一般,高高在上注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祈求得到救赎的可怜信徒。
他讨厌复杂多变的感情,更讨厌欲壑难填的人心,可此时此刻,他却半蹲下身,鬼使神差伸出手,拨开黏在她额前的湿发,温热手指顺着光洁冰冷的侧脸缓缓下滑,捏住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梅红色的竖瞳如猫儿眯起,中间黑色瞳仁细入刀锋。
“……那就,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