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休 第21章 天容海色

对潘家人的调查开启以后，此事便不再是容清洛能参与的。

她继续在正宁中学拍摄综艺《青衿与长衫》。

不过她听闻，张世副校长牵涉其中，被降职调查。

总算没有牵连到程景逸，容清洛颇感欣慰。

她趁着不用拍摄的空闲时间再次去了一趟三年前去过的清静山清静观。

清静观就在青山镇附近，那天是程景逸开车陪着她一起去的。

容清洛去那里，是想为晏行铮做法事，超度亡灵。

整个过程，程景逸一直在旁边默默陪伴。

二人下山时，程景逸忽地道：“清洛，虽然我不懂现在的你，但我真的很努力地想要懂你。”

“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我一直都在。”

“我对你的承诺，也一直在。”

容清洛：“什么承诺？”

程景逸：“娶你。”

山间蜿蜒的青石板台阶上，容清洛停下脚步。

她看向程景逸，认真道：“从年少起，我就已经明白，每个人都只会活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没有人可以真正地体会你的心情，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我活到如今三十岁，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曾体验过的大灾大难，我是真的死过无数回的人。”

“程景逸，直到今日，我依然敬重你，欣赏你，感念你。”

“我年少时也对你动过心。”

“但是程景逸，我们回不去了。”

“成年以后我们所经历的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们二人面对世界的方式在本质上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你成长的环境太好了，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

“也许你还是当年的你，但我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了。”

“在我身上，有很多你没看见的阴暗面，你不会喜欢的。”

“我们在一起，不会长久。”

“这条路，我们分开得太早，无法同行，只好遥望着。“

“我觉得保持朋友和知己的关系就很好。如果再进一步，你有可能会厌恶我。”

“我很珍惜你，不愿意接受将来你对我的厌恶。”

“你是永远活在光明里的人。而我，已经习惯在黑夜里潜行。”

“对我而言，你就如同太阳一般，是最温暖的存在。”

“可太阳火焰的纯粹度与温度都太高，靠近会被灼伤。”

“我更喜欢月亮。”

“月光没有温度，甚至有些清冷和寡淡，但是却能带来暗夜里的光明和指引，照亮漆黑夜幕中的前路，让行者安心，消除迷惘。”

“如今，你依旧是我最欣赏、最向往、最想要成为的人。”

“但对我而言，太阳是拯救者，月亮才是同路人。”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程景逸若有所思：“你今天在清静观里请道长超度的，是在晦暗不明的黎明之前，曾与你同行的那轮明月吗？”

容清洛点头：“是。虽然他不在了，但在黑暗炼狱里短暂相伴的岁月，足以我一生回望。”

“好吧，此事先不谈了。”程景逸目光温柔，“不过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首歌里面，有两句话吗？”

“愿卿磊磊沧浪行，万里乘风且逍遥。”

“不管如何，我都由衷地期盼着，往后余生，你能逍遥自在，不要再被往事裹挟，不要再自造牢笼，困束自己。”

“你要将这牢笼击碎，将这枷锁拆除。”

这一刻，不知为何，容清洛感觉程景逸在她面前像是娘家人一般。

很亲近，很可靠，很信任，很安心。

她看着程景逸半晌，突然道：“程景逸，我没有亲人，我认你当哥哥行不行？”

“这样的话，我在这个世上，也算是有归属了。”

“以后万一哪天我不在了，逢年过节，也有人惦记我，给我烧纸钱。”

程景逸闻言立马道：“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可是大明星，前途一片光明，定然会长命百岁的。”

“而且谁要给你当哥哥，你又不姓程。”

*** ***

此时，程景逸在清静山上干脆利落地拒绝认容清洛为妹妹。

他不知道，以后，他会为这个选择后悔终生。

对程景逸而言，无论是容清洛还是季希，她都只是她，是他永远放在心上的那个姑娘。

年少时喜欢的人，是她。

在青年时耿耿于怀，一直苦苦寻找的年少白月光，也是她。

在暮年时不断追忆，仍然会为之相思、为之悲戚、为之流泪的，还是她。

为了她，他确定了一辈子要走的路，替她完成了年少时的梦想。

而这个令他刻骨铭心了一生一世的姑娘，香消玉殒在一朵花最美丽的时刻。

*** ***

容清洛听到程景逸的回答，低头转身，一个人径自下着台阶，掩饰心里的失落，用玩笑的语气说道：“算了，无亲无故，六亲缘浅，正适合出家。”

只有她心里知晓，她是真的想出家。

而在这之前，也想尝试着最后抓住一些世上能留住她的锚点。

*** ***

周家父女的公道被讨回，潘家受到惩罚。

程景逸如今扎根青山镇，还从孔厂长手里将祥云茶厂收购下来，准备在青山镇大力发展文化产业。

他当初的那个学生裴万川如今刚好毕业，选择回来当村官，投身于乡村振兴，发展家乡。

容清洛看到，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她，又一次被人拽回深渊。

世事当真难料。

甄安然与寇依宁当初之所以愿意说实话指认林晶，就是为了摆脱林裕为护住林晶而颠倒黑白安在她们头上的杀人罪名。

但她俩即便不是杀人犯，也是从犯，跟着林晶干了不少校园霸凌的事情，所以还是坐了几年牢。

如今时隔几年，她们刑满释放。

甄安然和寇依宁在狱中和林晶见过面，已经从林晶口中得知，无限风光的顶流容清洛就是当年被她们欺负的季希。

出狱以后，二人当然心中有落差和不满，在网上爆料，说容清洛整容，说容清洛是昔日林氏集团总裁林裕的情人，说容清洛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对容清洛而言，今年当真是多事之秋。

她就是因为小号曝光被质疑诈捐，为了澄清事实真相，才会让程景逸知道连续三年给正宁中学捐款的好心人是她。

容清洛现在还在正宁中学拍着综艺呢，网上关于她的各种谣言便再一次甚嚣尘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容清洛一时深陷舆论当中。

关于此事的讨论甚至愈演愈烈，有形成网暴之势。

世人常常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看着网上那些原本对她无限喜爱的粉丝们纷纷倒戈，对她口诛笔伐，容清洛蓦然想起潘源被抓之前的话语。

一语成谶。

「你这女人，如此狠毒，满口算计，要是让你的粉丝们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看你到时候如何自处！」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时她说——

「粉丝的喜欢本来就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若有人因此离我而去，我只能接受，都是命罢了。」

果然因果不虚啊。

容清洛走在复仇路上多年，她唯一心中有所愧疚和亏欠的，就是林裕的妻子吴小姐，以及所有喜爱她、支持她的粉丝。

虽然林家和吴家覆灭都是罪有应得。

但吴小姐有精神问题，她确实是无辜的。

所以容清洛在吴家倾倒之后，匿名为吴小姐联系了宁川市最好的疗养院，让她不会因为失去吴家庇护而流离失所，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其实，大仇得报以后，晏行铮消失，容清洛早就觉得人生了无意义。

人生的灾难只是猝然降临，灾难结束后，对人精神崩溃的重建，比复仇更加艰难。

容清洛身上虽然没有伤疤，但是她外在的美丽皮囊不是她自己的，而她的内心深处，也只是一片崩塌的废墟。

那时她常常会想，她把人生活成如今这一团乱麻，也许只是因为，她的生命本身就是一滩烂泥。

她也许只配活在这黑暗里。

当时真的是粉丝的支持让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走进光明里。

她已经竭力在自救。

但是太艰难了。

最初她会进入娱乐圈，本身就是一个意外，她一直以来倾尽全力去做的事情，只有复仇。

于她而言，她并不在意自己红不红。

但是出乎意料地，竟然有很多粉丝这么喜欢她。

原本她想退圈之后找个地方结束生命的，但是退圈的声明编辑许久，最终却没有发出去。

她当时想到的是，她如果这么做了，会不会让许多长久以来支持她的人大失所望，后悔青春错付。

她不希望她的洛河们以后被人提起来时，只能被称为——那个懦弱的、自杀的、可怜的明星的粉丝。

她也想为粉丝做些事情，给予粉丝力量，让粉丝觉得粉上她是一件值得骄傲与自豪的事情。

正是有了粉丝这股力量对她的期待，她突然也很想在这个圈子里坚持下去，这才会开始转型，想要成为演员，想要变得更好，想要为粉丝完成更多，想要让粉丝们知道自己没有粉错人。

甚至因为她觉得粉丝其实喜欢的也只是她的脸，所以她除了拍戏，并没有放弃往音乐制作人这方面转型，毕竟才华和歌声才是自始至终她自己所拥有的。

如今，她三十岁了。

多年以前，容清洛蛰伏在林氏集团那栋大楼里，为了前途渺茫的复仇之路默默努力。

多年以后的今天，容清洛大仇得报，成为顶流，林氏集团的那栋大楼早就被她收购，贴满她的海报。

如果不是因为粉丝，她不会选择在复仇成功以后继续活下去。

然而她忘记了一条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水可载舟，亦能覆舟。

粉丝能让她生。

到头来，也是粉丝予以她致命一击。

不过，容清洛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因果不虚，报应不爽罢了。

她承受她应该承受的，这是她的宿命。

容清洛坐在房间里，看着屏幕中一条条谩骂声讨快速刷过。

她冷下脸，嘴角带着讽笑，眼里透着妖冶疯狂的光。

曾在黑暗里十年，没有人不疯。

不疯的人，不过是装得好。

而今金盆洗手四年，她戴着面具，装得像个人，但她知道，她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

从深渊爬出以后，恶鬼还能重新变成人吗？

不能吧。

恶鬼只能披着人皮，在人间享受这贪恋多年、渴求许久的温暖。

这几年，是她苟活的、偷来的几年。

终于，老天要收走这段时光，将她打回原形。

在容清洛的潜意识里，她为了复仇所做的这些事情，其实都不能称得上是善良和道德，但却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所以她的自我评价很低。

所以她会告诫程景逸，她不是一个好人。

本来就是粉丝多留了她几年。

粉丝将她送上高位，也将她拉下神坛。

如今粉丝不需要她了，她也没必要再继续为了粉丝而留下这条命。

人生太多艰，她不想继续了。

这人间不值得留恋。

她与世界的最后一个锚点，就此脱锚。

容清洛失去继续活下去的愿望。

但她不想带着污名离开人世。

有很多人冲到《青衿与长衫》导演邱锐的账号下质疑他为何还让容清洛继续拍摄综艺，容清洛不想给邱导添麻烦，主动请辞，退出了拍摄。

离开青山镇以后，容清洛把自己所有的钱都交给贺溪君，请她代为设立教育基金，成立校园霸凌援助会，帮助那些在人生艰难的时刻需要救助的孩子。

做完这一切，容清洛前往宁川市。

时隔四年，再一次站在九川江边，戴着口罩的容清洛想起当年晏行铮的话——

“九川江会保佑你。”

日落月升，容清洛在江畔拿出手机，登录社交平台，通过自己的社交账号发布一则在飞机上编辑好的消息。

她要自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