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逸的语调轻柔,这番剖白却饱含着格外笃定的力量。
这一刻,容清洛向雨中眺望,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雨势渐小,村中房舍的黛瓦白墙上浮起轻烟一般的朦胧雨雾。
廊前的紫薇花在刚刚的疾风骤雨中尽数飘落,堆满台阶,芭蕉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郁郁葱葱。
鸡鸣犬吠在村庄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此方天地的尘埃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水洗净。
微风送来草木的清香与远处的蝉鸣与蛙声。
这样一幅淳朴美好的田园山水图陈列在眼前,不自觉地让人身心宁静。
夏日暴雨之后的黄昏时刻。
云销雨霁,晚霞漫天。
天际恣意燃烧着的流霞与远山交相辉映,夕照壮丽绚烂,山峦苍茫深邃。
在这般场景之下,容清洛转过身,走近程景逸,盯住他的眼睛:“程景逸,你喜欢我?”
程景逸毫不犹疑道:“是。”
容清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景逸:“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与你分开以后,我常常会想起你。”
“想起和你一起的经历,想起你和我说过的话语,想起与你有关的一切。”
“我也想忘掉你的,”他摇摇头,无奈地指着自己的心口,苦笑道,“可是这里不允许。”
程景逸的话语很真挚。
容清洛因此更加困惑:“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
“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就彻底消失?”
“为什么你给的那三个号码我再打过去都是空号?”
程景逸认真解释道:“当时南庐市出了绑架案,我父亲怕我和妹妹也被绑架,强制把我们一起送出国。”
“在人身安全问题上,我父亲态度很坚决,我反抗没成功,所以没来得及告知你就被送出国。”
“至于电话,也是我父亲出于安全考虑把原来的号码都换掉。”
“清洛,我从来没有主动丢下过你,不然我为什么要冲进火场里救你呢?”
“在国外的那些年里,我一直拜托我哥哥帮我在国内找你。回国以后我也亲自去医院找过你的信息,想从中间搜寻出蛛丝马迹,但是医院根本没有关于你进行治疗的任何信息。”
“就连给你做整形修复手术的严医生也已经去世,找你的线索就这么彻底断掉……”
容清洛:“你怎么会知道严医生?不是说医院没有信息吗?”
程景逸:“因为那个专家是我拜托父亲专门给你找的烧伤外科专家,提前付了一大笔医疗费,就是希望你能康复……”
容清洛:“等等——”
“你是说,当初你拜托你父亲给我付了手术费?”
程景逸:“是。”
“你让我捋一捋思路。”皱着眉思索半天,明白一切的容清洛突然感觉背后仿佛压着千斤顶。
她问道:“你知道严靖诚是什么人吗?你们怎么认识严靖诚的?”
程景逸回忆道:“我父亲当时托人打听,都说在烧伤整形修复领域中,南庐市最有经验的专家就是严医生,所以才找的他来给你治疗。”
“我父亲不想让你有负担,就没有出面,悄悄让人替你把医疗费提前缴清了。”
容清洛的神情中露出一丝哀婉。
严靖诚确实是烧伤整形修复领域的专家,不然他不可能把她的脸修复得这么好,让她能成为靠脸吃饭的明星。
但严靖诚还有别的身份。他是范家的人,他别有用心。
他看中她和林家有仇,看中她当时没有钱却亟需做整形手术来修复毁容的脸,看中她年纪小好被拿捏。
于是他阳奉阴违,在程父和她之间打了一个信息差,就把她彻底坑进给范家当卧底的大坑。
这就是造化弄人吗?
容清洛相信程景逸一直都是对她充满善意的,他本人对她有很多正面的影响。
但是他似乎总是无意间把一些对她的命运产生深远负面影响的人引到她的面前。
最初她被林晶盯上,就是因为她去程景逸班上还他伞。
她和程景逸走得近,才被林晶等人针对。
而她因为林晶在山火中被烧伤以后,程景逸托人给她找医生,最后找来的专家是把她拖入更深炼狱中的严靖诚。
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这一步步,她也无法有如今的成就。
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这难道就是靠近太阳的代价吗?
太阳,有温暖,有光亮。
但是,距离太阳过近,会被太阳的温度灼伤。
太阳没有错。
有错的,是自不量力想要靠近太阳的人。
这一回,她不会再有靠近太阳的心思了。
她依然欣赏程景逸。
年少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程景逸一直都是她最想成为的人。
如今,程景逸甚至完成了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如果没有命运的疾风迅雷与暴雨惊涛将她平静的人生彻底搅乱,程景逸现在的生活,就是她年少时最向往的状态。
容清洛一路走来,从来都是落子无悔,此时心中却也生出几分遗憾:“如果当初,你没走就好了。”
程景逸:“很抱歉,我把你弄丢了。”
“可以给我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吗?”
容清洛:“你不是本来就在重新认识我吗?世上已经再无季希,你认识容清洛,就是认识我。”
闻言,程景逸提起唇角。
然而这笑意尚未完全成形,他便听到容清洛清淡的声音:“但我有个警示要给你,表面的容清洛也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我你不会想要认识。”
“没有人会喜欢真实的我。”
她曾经是活在黑暗里的人。
能从炼狱里厮杀出来的角色,没有纯粹的好人。
容清洛强调道:“人都是会变的。”
程景逸从未被改变。
多年未见,归来他仍是那个少年。
但她经历过黑暗,早已经满心疮痍。
程景逸:“你如今对我果真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那为何你会在三年前与我重逢之后给我的学校捐款呢?你捐的钱可不是小数目。”
容清洛:“我是在报恩。”
“程景逸,我一直很感激上天让我在高中的时候遇见你。”
“年少时,我孤苦伶仃,一无所有。”
“遭遇林晶等人的针对以后,我孤军奋战,一个人挣扎,一个人承受。”
“在最举步维艰的时刻,你就像寒夜里的一盏孤灯,照亮我的前路,给予我最坚定的庇佑,增强我生命的力量和勇气,燃起我的斗志,让我敢于在寒夜里永不放弃地前进。”
“你这盏寒灯,为我带来光明,点燃我差点熄灭的生命之火,陪伴我走过年少时最懵懂、最艰难的岁月,让我在最有可能走岔路的时刻,生命有了回旋的余地。”
“堕崖之前,你拉住了我。”
“这再造之恩,清洛永世难忘。”
“所以即便多年未见,我始终将你从前对我的好牢记在心。当我有余力时,我想回报这份难得的善意。”
“我看见如今的你在继续为更多人点燃希望的灯火,埋下希望的火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薪火相传吧。”
“我打心底里感到欣喜,并且也想为这份事业做些什么。”
“你完成了我没能实现的年少梦想,熠熠生辉。”
“那么,我愿意为你守护雪胎梅骨,不染俗尘。”
“我身在名利场,获得诸多鲜花掌声。”
“可即便在这十丈软红尘中,我拥有万里锦绣名,这些在我心里,都不及你澹泊明志、高山仰止。”
“因此我愿意为你数掷千金,只为换你一笑。”
“这一切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值得。”
见程景逸有些微愣,容清洛笑起来:“其实我平常说话不会这么直接。”
“可能因为和你年少时就认识了,你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在你面前,我也会想要与你坦诚相待。”
程景逸心里五味杂陈,有听到容清洛对他如此高评价的欣喜,更多的却是落寞:“即便如此,你仍然不愿意嫁给我。”
忽地,容清洛指着他的胳膊道:“你把袖子卷上去。”
程景逸照做:“怎么了?”
看着他小臂上露出的一道疤痕,容清洛问道:“这伤怎么来的?”
“是当时在火场中你找到我的时候,恰好有树木因为燃烧焦枯而倾倒,你替我挡了一下,对吗?”
“这要是砸在当时虚弱的我身上,我可能彻底就没了。”
程景逸:“你当时醒着?”
“有一点点意识。”容清洛,“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再造之恩呢?”
“永世不忘。”
程景逸:“没事儿,这点伤,早就好了。”
容清洛:“怎么没好好治一下,把疤痕消除?”
程景逸:“这是这么多年,我有幸留在身边的,唯一和你有关的痕迹,我不舍得祛除。”
“况且我是男子,留点伤痕没什么的。”
闻言,容清洛不是没有触动,她轻轻叹气,良久,终于在残阳的光影里缓缓道:“程景逸,我承认,我以前真的对你动过心。”
“当所有人都在往外逃,只有你冲进火海里救我,那个时刻,我就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你了。”
“但是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你消失了。”
“后来发生了很多你不会想要知道的事情,现在的我早就不是你高中所认识的季希。”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在于重逢之后你认没认出我,而在于我们两个因为后来的人生际遇太过不同,导致我们俩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
“也许你曾经觉得与我很谈得来,但现在,我们的许多思想观念已经大相径庭。“
“你只是对我有年少时的滤镜而已,也许你喜欢上的只是记忆里被美化的我。”
“人都是会变的。”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年少时那么单纯无害的人,我曾经长久地蛰伏于黑暗之中,我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甚至当你认识真正的我的时候,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坏人。”
“我觉得,你可能还是需要再了解我一下。”
“我与你想象中的,真的不太一样。”
“你知道我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事情吗?”
“一旦你有所了解,你就不会想要认识真正的我。”
她的人皮之下,全是腐烂的枯骨。
对于容清洛这番分外直白却实实在在出自真心的话,程景逸显然并不认同,他道:“我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走上当老师这条路吗?”
容清洛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你为什么选择当老师呢?”
程景逸:“就是受到你的影响。”
“你曾经告诉我,你理想的职业是成为一名老师。”
“在找不到你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你是否最终如愿。”
“但我希望,若有朝一日,老天垂怜,山海有情,让我们万里相逢,届时我能对你说:你年少时的愿望,我替你实现了。”
容清洛:“只有这个因素吗?”
“职业选择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仅仅因为我,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你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还是在敷衍我?”
程景逸:“我正是因为看见了你那时的痛苦,才萌生出走上这条路的想法。”
“这个世上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恶,是因为,那些作恶之人是无知且愚昧的。归根结底,是没有人好好教过这些人,怎样在社会中既能够生存地很好,同时也能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
“成年人难以改变,对于成年人而言,生存比是非对错重要。很多人在社会中挣扎,我们不该强求他们。可孩子们是国家未来的希望,改变就要从教育开始。这是我的方式。”
“我决定当一名高中老师,其实也是在弥补当年我亲眼目睹你在高中时期的悲剧、却最终仍旧失去你的痛。”
“虽然我从火场里把你的身体救了出来,但我实际上最终并未救你脱离命运。”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思考造成这般悲剧的原因,其实这也间接影响着我的教育观。”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教育观念,实际上就是从你这里一脉相承地继承过来的。”
“天容海色,吾本澄清。”
“你现在的名字——容清洛,便是出自你当初说的这句话,对吗?”
“我高中的时候就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了。”
“我始终相信,我没有看错人。”
“你现在,依旧如故。”
“即便你现在不愿意答应嫁给我,我有些难过,但我的心情底色是高兴。”
容清洛:“为什么?”
程景逸:“因为能再次见到寻找了多年的故人。”
“这浊世多风雪,可故人依旧。”
“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怀大笑的事情吗?”
容清洛:“我都不敢说我没变过。你这么多年未见我,又怎敢如此肯定?”
“因为我有眼睛会看,有真心会感受,更因为我说过——”程景逸微顿,郑重道,“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我就在此与你再说一遍。”
“不管过去如何,但是未来,在我这里,你可以获得一份毫无理由的信任,我永远不会怀疑你,并且在你需要的时刻,我会永远坚定地选择你。”
“你不想履行约定,但我可是很守承诺的。”
“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
“我证明我对你的心,不需要你的任何回应。”
容清洛被对面之人那赤诚的目光所烫,她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台阶边的石子,闷声道:“你说的那都是以前的我。”
“你不会想要知道现在的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
“我不希望你对我抱有太高期望。”
“因为等你以后发现我的真实模样,你会悔恨多年时光错付。”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程景逸:“你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
“你觉得我不懂,就带我去理解,好吗?”
“你不告诉我,又怎知我不会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