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容清洛想要去晏行铮可能出现的地方碰碰运气。
驱车抵达九川江畔的时候,已至凌晨。
不过,对于她和晏行铮这种在暗夜里行走的人来说,也许只有深夜才是属于他们真实的自己的时刻。
在人前,他们始终需要伪装。
在这个一举一动皆是谎言的环境中,好像只有在彼此面前,他们才可以不戴面具。
甚至哪怕在对方面前戴面具也没有关系,因为在这所有的虚假之中,他们可以拼凑出对方的真实。
这是彼此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唯一能够触碰到的真实。
在宁川市,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九川江,容清洛把车开到上次晏行铮带她来过的地方。
停车的时候,她看见一辆熟悉的车。
那是晏行铮私下里接头时会开的车,同样不为林裕所知。
在这一刹那,容清洛难以克制地心旌摇曳。
其实他们,真的还算有默契。
容清洛穿过停车场,向江边走去。
没有搜寻太久,容清洛果真在步道上瞧见晏行铮慢慢踱步的背影。
容清洛想要上前,却又有些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向晏行铮解释,自己深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可以直接说,是因为担心他吗?
她不敢。
他是她不肯示人的心动,也是她不敢显露的倾慕。
能和他有一场生死交织的羁绊,已经足以令人满足。
她并不贪心,多的也不会去奢望。
这点难以诉说的眷恋,只需要存放在她心间即可,不需要他知道。
江边的步道和公路旁的人行道之间隔着一排高高的树木。
容清洛隔着这道由草木构筑的屏障,只远远地保持着晏行铮的背影一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却始终没有与他靠得太近。
这片刻的宁静,她不想打扰他。
默默隔着三四十米的距离,一同朝着一个方向行走着,就好像在和他一起散步。
今夜,晏行铮不需要知道她来过。
她不抱希望地来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他,并不是想和他说什么。
只不过是在生与死的时刻之后,想看见他还安全,看见他还健康。
这安的,其实也只是她自己的心。
哪里料到,这么晚了,竟然有人在江对岸放烟花。
烟花点亮半个苍穹的时刻,容清洛仰望着那绚烂绽放的美妙花火,没注意路边的石子,一脚踢了上去。
这声响其实并不十分明显。
可晏行铮很警觉。
他忽然扭头,凌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般精准地射向容清洛所在的方位。
容清洛不知怎的,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闪身躲在一旁。
暗自在心里骂自己没有出息,却已经失去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最好时机。
晏行铮望着这边片刻,目光渐渐升温,却没有过来察看。
容清洛觉得,晏行铮应该发现是她了。
因为他沿着步道行走的速度明显地放缓。
容清洛犹豫一番,还是在下一个路口穿过那排绿植,来到晏行铮身后。
晏行铮脚步微顿,驻足片刻,似乎是想要回头,最终却只是继续向前。
两人就这样隔着十来米,一前一后地,缓缓漫步在这静谧的九川江畔。
他知道,身后的她,一直在。
她知道,前方的他,知道她在。
容清洛记得,晏行铮曾经说过,他悲伤的时候,会一个人来九川江边哭泣。
之前,她只当这是他安慰她的玩笑话。
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也许是真话。
而容清洛,想分担他此刻的悲伤。
却并不知晓他是否愿意。
今夜不知为何,温度格外低。
冷风吹过,容清洛将上衣拉链拉到顶,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听到动静,晏行铮在背风处停下脚步。
他侧过身来,将手搭在木栏杆上,眺望江面。
春夜的九川江浩浩汤汤,奔流不息。
江水滚滚东流而下,远处墨色的水光连接着漆黑天幕。
一轮明月从天际升起,映照在江面上,好似和远山一起随着波涛涌出。
月辉洒在江对岸的石矶之上,风清月白,远山苍莽。
晏行铮从兜里取出打火机,点了半天,却没点着,索性只在指间夹着烟,靠在木栏杆上,不知想起什么,眼眶慢慢湿润。
容清洛上前,从晏行铮手里接过打火机,为他点上烟。
半晌,晏行铮才转头:“你来了。”
没有人问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心照不宣,心有灵犀,这一刻,什么都不需要问,只需要陪伴。
四面皆敌,人人伪装,两人是彼此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唯一可以不问缘由,不问任何情况,毫无条件地,纯粹地,信任对方的人。
容清洛:“是,我来了。”
“原来你那时候不是在安慰我。你是真的会在夜里一个人来九川江边哭泣。”
“清洛也是见过晏先生哭鼻子的人了,晏先生会灭口吗?”
晏行铮看向容清洛。
一切都好像和以前一样,但又好像不一样。
容清洛依旧面上看起来像是一个弱女子,但晏行铮知道,今晚,就是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躲在暗处,开了三枪,救下他。
关键时刻,她从来没掉过链子。
晏行铮:“把你灭口了,以后在逃亡路上,谁来救我呢?”
他吐出一口白色烟圈,将剩余的烟熄灭,扔进一旁的垃圾箱。
回身走到容清洛面前,晏行铮认真问道:“那三枪,是你,对吗?”
容清洛仰起头,望进晏行铮的眼睛:“何以见得?你看见了开枪之人的脸?”
晏行铮摇头:“没有。但你的枪法是我教的,很好认。”
容清洛莞尔:“是我。”
“谢谢。”晏行铮讲得十分郑重。
“我们之间,还需要道谢吗?”容清洛,“我说过,我也会是你的力量。”
晏行铮:“你做到了。”
容清洛唇边漾起愉悦的笑意:“我今天那几枪,打得准吗?”
晏行铮:“准。”
容清洛向前迈步,靠近晏行铮的脸庞:“那我可以和老师要个奖励吗?”
晏行铮:“你想要什么奖励?”
容清洛:“我想要,晏先生的一个微笑。”
晏行铮疑惑重复:“我的……微笑?”
容清洛:“是。”
“我想要晏先生的微笑,不是一个微笑,而是很多很多个微笑。”
“今天晚上在萧宅,看着你和藏獒搏斗,看着你被那么多人追杀,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害怕你出事,害怕你暴露,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充满疑惑。”
“我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战友,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可我却——”
“不知道我的同伴今晚的行动是否顺利。”
“不知道我的同伴今晚在和林裕汇报时是否有被怀疑。”
“不知道我的同伴今夜到底在为何而悲伤。”
“不知道我的同伴今后会何去何从。”
“所以,我现在特别需要我的同伴的微笑,这能让我放松下来,让我不要再胡思乱想,让我知道接下来的路,是否还能和我的同伴一起走下去。”
晏行铮微怔,沉默几秒,他颇为僵硬地提起两边唇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然后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给出回答。
“今晚的行动,还算顺利,但最后的结局,有些悲伤。”
“幸好有你,所以没被怀疑。”
“这条路,我会继续和你一起走下去。”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彷徨,我会一直都在。”
说完这些,晏行铮着重强调其中一个被他跳过的问题:“你想要懂我的悲伤?”
“是。”容清洛,“你是陪我看过月色之下九川江水的人,你曾分担过我的痛苦。”
“如今,作为回报,请给我一个分担你的悲伤的机会。”
晏行铮讳莫如深。
容清洛:“今晚,最后,人成功救走了?”
晏行铮:“是。”
容清洛:“既然如此,晏先生为何而悲伤?”
晏行铮:“因为没活成。”
容清洛失语。
晏行铮:“我今天能救出那个人,其实也有你的功劳。”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活下来。”
容清洛:“为什么?在逃出萧宅的时候出了意外吗?”
晏行铮:“没,因为有你的暗中帮助,逃出的过程很顺利。”
“可他的伤势太严重,在见到自己人,把最重要的信息传递出来以后,他没撑下去,还未到医院,人就这样没了。”
“果然是个悲伤的结局。”容清洛,“请节哀。”
晏行铮:“我在想,他死前会不会有不甘,但是他死时是笑着的。”
“我甚至连他真实的名字都……不能知道。”
“他就这样牺牲了,我明明很悲伤,却还要装成没事人一样去和林裕复命,去应付林裕的各种试探和怀疑。”
“而以后,我不会再见到他,甚至不会知道他被埋在哪里。”
容清洛:“你已经尽力了。”
晏行铮:“是。”
“不过——”
“也许他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
容清洛:“你不会和他一样的。”
晏行铮:“不,我和他,我们是同类人。”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任务上,那这就是我的归宿,我会坦然接受,和他一样,笑着离开。”
容清洛若有所思:“晏先生是因为想到自己也会死亡,所以这般悲伤吗?”
晏行铮:“人都是会死的,这倒不会让人太过痛苦。”
他将手握成拳,置于左边心口:“只是这里——”
“有对战友死亡的无力。”
“有不被认可的悲戚。”
“有被误解的难过。”
容清洛:“没有对未来的迷惘吗?”
“不会去想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吗?”
晏行铮有问必答:“没有,不会。”
容清洛:“为什么?”
晏行铮:“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容清洛:“值得吗?”
晏行铮:“对国家的忠诚,对使命的担当,矢志不渝,九死无悔。”
容清洛:“真羡慕你,你有万事万物都不可动摇的信仰。”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悲伤呢?”
“请不要悲伤。”
晏行铮:“为什么?”
因为你的悲伤,会刺痛我的心。
但这句话,只会如这寂静的深夜一般无声地埋藏在她心底深处,小心地被存放,不会轻易地被人挖掘和显露。
容清洛道:“我希望你无畏地走下去。”
“有我在的日子里,我不会让你这样死去。”
“因为我说过,我也会成为你的力量。”
与你共渡风雨。
陪你共历生死。
晏行铮深深呼出一口气:“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去地牢里救人的时候,他一开始并不相信我。”
“他不相信我是警察。”
“他认为,我只是晏行铮。”
“你说,我究竟是谁?我是人?还是鬼?”
“这种悲伤,你能理解吗?”
晏行铮在她面前,向来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
很多时候,都是他在救她。
可在这个时刻,他露出一丝颓唐。
容清洛抬手为晏行铮整理微乱的衣襟。
看见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容清洛取下自己的帽子,踮起脚尖,将帽子扣在他头上。
晏行铮没有抗拒容清洛的动作。
容清洛做完一切,后退一步,才缓缓开口。
“四面皆敌,人人伪装。”
“一举一动,皆是谎言。”
“我们的处境这般相同,你觉得,我会不懂吗?”
容清洛自嘲一笑:“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却总想着,在这虚假的表象之下,拼凑出真正的你。”
“因为你能理解我,你会保守我的秘密,你可以和我并肩战斗。”
“你看见了我,所以我也想要看清你。”
“你愿意让我看见吗?”
“我不知道你把我当做什么,但在我心里,你是生死之交,志同道合。”
“既然如此,我怎么会不懂你,又怎会对这相似的处境无法感同身受呢?”
“走进暗夜,你放弃的是姓名,身份,名誉。”
“我献祭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容貌、身体……”
“你在为这些瑕疵而感到悲伤和痛苦吗?”
“可就在几个月前,就在九川江边,就在这相似的月色之下,你曾经告诉过我——”
“高贵如月亮,也会有瑕疵难掩,可那又怎样呢,无论阴晴圆缺,明月始终令人心驰神往,这点瑕疵,根本无损月色之美。”
容清洛挥臂指向远方天幕。
那里有当空皓月,如水般澄明清澈。
容清洛:“我希望,你永远在那里,永不坠落。”
晏行铮心神震荡,却依旧缄默无言。
今晚他眼睁睁地看见同伴死在自己面前,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自己的结局是那般不确定,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护好容清洛,和她一起完成任务,直至牺牲在某个未知的时刻。
如若侥幸存活,他和她才有未来,在这之前,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先在任务中活下去,才会有未来。
有了未来,才有以后。
否则,对他们二人而言,就只有现在。
身处随时可能会死、随时可能会倒下的境地,能拥有这片刻陪伴,对他而言,已经相当奢侈,很令人满足。
他会永远记得,在这个静谧清幽的夜晚。
有月色。
有江风。
也有她。
一直以为自己无坚不摧,而今才忽然发现,他也有软肋。
清洛,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身处黎明前的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网。
他只能尽最大努力,完成二人共同的目标,然后在最后时刻,成功送她脱离这苦海。
晏行铮暗下决心,要尽快将容清洛成为线人以后在这些年中做出的功绩梳理汇总,统一上报给平叔,以免未来收网清算时误伤容清洛,毕竟容清洛一直待在林裕身边。
而这一切,容清洛不需要知道,他只希望,在黎明到来之前,她能好好活着。
千言万语在晏行铮心中跳跃,最终都只化作一句话,他道:“既然我们已经生死与共,在未来,你要继续保护好自己,千万……别死在我前面。”
容清洛:“你也是,要好好活着。”
晏行铮:“万一最终,我们都陷在这潭泥泞里,而我已经出不去了,我一定会送你走出这泥潭,到时候,你不要有任何留恋,我希望,你能替我看看,那初升的太阳。”
容清洛眼眶微红:“在这条一不小心就全盘皆输的道路上,我会永远为你虔诚地祈祷,你要活下去。”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
江边步道旁有供人休憩的木椅。
两人各自坐在一张长椅上。
相隔几米远的距离。
枯坐一夜。
月落日升。
东方漆黑的夜幕渐渐揭开一角,露出一抹鱼肚白。
曙光初现,天快亮了。
晨光点亮江边花树,那是春日江畔盛开的桃花。
远方江堤生长着大片明黄色的油菜花。
处处都是生机。
晏行铮起身,来到容清洛面前,伸手:“回去吧。”
容清洛被晏行铮从木椅上拉起,两人向停车场走去。
犹豫再三,容清洛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郑重道:“我还有话想说。”
晏行铮颔首。
容清洛:“其实,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只是时代浪潮下最细微、最不为人所察觉的浪花,轻易就淹没在潮水中。”
“范家已经覆灭,萧家即将覆灭,林家未来同样也会覆灭。”
“无论有没有你我,这都是大势所趋。”
“就如同树木在秋季凋零,庄稼在秋季丰收,万事万物兴旺衰败的节律都是不同的。”
“有人高升,有人降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是事物最正常的发展规律。”
“曾经,他们趁势而起,享受时代红利。如今,时代发展到这里,他们注定要覆灭。”
“即便没有你我,也有其他人来执行。”
“你是时代的棋子,我也是。”
“只不过,林晶种下了让我走入这场棋局的因。”
“我多么希望,我没有成为这朵浪花。”
“我只想做一个观潮人,却意外成为踏浪者。”
“这一路走来,我真的很痛苦。”
“反复被煎熬,每每被锤炼。”
“以前,我真的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是值得快乐的事情。”
“可现在,偶尔也会觉得,也没有什么值得那般不快乐。”
“这都是因为,身边有你,我就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沉沦在这苦海泥沼之中。”
“晏先生,清洛一直很感激,你愿意让我和你一起走剩下的路。”
“那么,如果等不到天亮,在这黎明之前,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做殉道者。”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这就走了。”
晏行铮立在原地,看着容清洛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容清洛走出几米远,忽地摸到兜里的东西,她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有受伤吗?”
晏行铮:“什么?”
容清洛:“问你昨天在萧宅受伤了吗?”
晏行铮:“没有。”
容清洛:“怎么可能,就算没有被咬伤或者被子弹打中,肯定也会有擦伤啊。应该没被林裕发现吧。”
晏行铮:“都在衣服里面,小伤口而已,不碍事。”
“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爱护,为什么那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让我别死在你前面,那你自己首先要长命百岁。”容清洛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小瓶伤药塞进晏行铮怀里,“给你,回去记得敷上。”
说罢,她转身想要离开。
晏行铮忽地叫住她:“容清洛。”
容清洛没有回头:“怎么了?”
晏行铮:“下雪了。”
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轻盈地在微风的护送下飘至容清洛的眼帘,她仰面望向天空。
雪花与桃花瓣一同在空中飞舞,曼妙而美丽。
倒春寒,竟然真的会降雪。
容清洛抬手去接那纯白雪粒。
飘零的白雪没有接到。
却感受到身后接住一个温暖的拥抱。
温柔。
克制。
却似乎有浓烈的话语,无声地在陈述与表达。
爱意,会是一个克制而浓烈的拥抱吗?
容清洛不知道。
她道:“春雪,许个愿吧。”
晏行铮矮下身子,将下巴窝在容清洛肩上,低声轻语:“希望明年,还有机会和容小姐一起来九川江边,品月升,赏雪降。”
容清洛拍拍晏行铮横抱在身前的手臂:“希望有一天,能亲口听到晏先生告诉清洛,你真正的名字。”
接下来会快进,所以给大家在这里梳理一下时间线:
《蝉休》章节6-8发生在女主22岁的冬天,时间大致对应《夜来》章节43-49。
《蝉休》章节9发生在女主23岁,时间大致对应《夜来》章节49-50。
《蝉休》章节10-15发生在女主24岁, 时间大致对应《夜来》章节50。
在《蝉休》里,从章节4-15,着重把男女主对彼此的动心线写了一遍。之后女主25岁-26岁和男主一起继续复仇的故事在《蝉休》里就不再重复描写,具体可以看《夜来》章节50-64。男主牺牲在《夜来》章节6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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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无名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