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珏收了乔昙儿为徒,嘱咐几句,让李清源好生照看,便又云游四海去了。
李清源实在无力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将此事禀过掌门,把乔昙儿寄养在青城山脚下的农户照看。
这家农户是一对老夫妇,无儿无女,每日给青城山上送炭并新鲜蔬菜,以此为生,人都称他们为老张夫妇。他们见了这乔昙儿,极为欢喜,视作亲生儿子一般看待,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专门养了一头奶牛,为乔昙儿挤奶吃。将乔昙儿照顾地极好,长得白白嫩嫩,像个小白玉团子,愈发可爱起来。
见老张夫妇把小九照顾地很好,李清源也终于放下心来,专心练功,只是心中始终有着牵挂,不过三两日,便下山一趟,专门来看乔昙儿,陪他玩耍一番。
乔昙儿长到三岁,李清源这个师兄便教他读书认字,背诵道家经典,奈何乔昙儿是个极为淘气贪玩的,学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不想学了,抱着李清源的大腿,让他陪自己玩。
见这个小师弟如此不上进,李清源气得怒目圆睁,正欲发火教训几句,却瞧见乔昙儿拉扯他的道袍,举着一个小拨浪鼓,睁着一双圆溜溜黑黝黝紫葡萄般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叫着:“师——兄——”
乔昙儿开口说话,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爹娘”,而是“师兄”。这让李清源心中颇为欢喜,却也十分头痛,因为这个小家伙,只要一哭闹,便会不停地喊“师兄,师兄。”那对老夫妇压根就治不了这个淘气包,只好上山来请李清源。
为了这个小家伙,李清源不停地往山下跑,都不能专心练功了,不可谓不辛苦。
这乔昙儿人小鬼大,也是个精乖的,他似乎已经知晓,如何拿捏这个“冷面师兄”了——那就是奶声奶气地喊他“师兄”。
见乔昙儿又要撒娇耍赖,李清源挑起眉头,硬下心肠来,一把抢走了乔昙儿手中的拨浪鼓,呵道:“师兄!师兄!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喊师兄!道德经我都教几遍了,你还不会背!你要是再背不下来,你以后就别喊我师兄!”
乔昙儿被凶了,纤长的睫毛眨巴眨巴,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像小金豆子一般,抿紧了嘴巴,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
“哭,就知道哭!”李清源见他哭了,心中暗自也有些后悔,未免说话太重了些,然而他心中却不肯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三岁小孩拿捏了,便强装冷漠,甩手就走。
一连三日,李清源都没下山去。
到了第四日,他独自在梨花树下练功,心中烦乱,剑法乱了章法,索性丢下了桃木剑,盘腿在梨花树下打坐。他闭上眼调息,心中却始终静不下来,总觉得一个声音,奶声奶气地小声喊道:“师兄。”
唉!这个小子,都快成他的心魔了。罢了罢了,今日就下山一趟。
李清源睁开眼,吓了一跳,面前却是站着一人,正是乔昙儿的义父,老张。他不敢打扰李清源练功,只在一旁安静站着。
“张伯,有事?”
老张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李清源,小心赔笑道:“李道长,你看看这个。”
李清源接过那张皱皱巴巴的黄纸,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
正是《道德经》全文。
李清源心中一动,“这是……”
“这正是昙儿这几日写的。上次李道长生气了,他怕你再不来,这几日刻苦用功,终于默写全文。”
李清源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垂目低眸,一一扫过每个字,冷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
他这个小师弟,天资聪慧,仅仅瞧见他在地上用树枝划着写了三遍,小脑袋瓜便全记住了,不仅背会了,而且就连每个字,都会写了。
虽然有不少错别字,字还写的歪歪扭扭,却可以想象出,乔昙儿坐在地上,胖乎乎的小手费力地握着毛笔,白玉团子的小脸皱着眉,苦大仇深地写着。
他明明都会了,为什么还要频频惹自己生气呢?李清源心中不解。他一拍脑袋,突然想到,是了!乔昙儿一定以为,自己教完了道德经,便不来了。
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这个小家伙,该说他聪明,还是不聪明呢。
“张伯,我同你一同下山。他这篇道德经,写的实在不像样,这么多错别字,被别人瞧见了,可是要笑话死的。”
他站起身来,从梨花树上摘下几个熟了的梨子,个头虽小,却是甜美多汁。
小家伙肯用功,这几个梨子,权且就当他的奖励吧。
……
乔昙儿六岁,辞别老张夫妇,上山正式拜在李珏门下,学习道法。青城山第五代弟子中,乔昙儿排行老九,大家都叫他小九。
老张夫妇极为不舍,幸而他们能天天上山,探望乔昙儿。每每见了,都要偷偷塞给他好些零嘴儿,后来被李清源知道了,便明令禁止。
乔昙儿正式上山修道,李清源对他要求更为严苛,他这个师兄,俨然充当了小师父的角色,正牌师父李珏,乐得当一个甩手掌柜,云游四海,神龙见首不见尾。
李清源每日对乔昙儿凶巴巴的,却不许旁人欺负小九,这是除了“干净整洁”之外,他新近增添了一条底线。
李天佑和李大鹏这帮人,打不过李清源,便想着法子欺负小九,诓骗小九到荒郊野地,害得他大哭一场,吹了风,着了凉,发了烧。
李清源得知此事后,极为愤怒,将李大鹏痛打了一顿,下手极狠,把李大鹏的右胳膊都给打折了。
这事闹大了,被执法长老得知,各自处罚,李大鹏是要等胳膊好了,去挑三个月的水。李清源则是被关三日禁闭,每日只得半个馒头,一碗清水。
道家讲究辟谷,虽是道家修炼法门,延年益寿,但对于年轻力壮,正值长身体的李清源来说,这惩罚要比让他去挑三个月的水,还要难熬。
李清源饿得头昏眼花,却是绝不肯服软,在蒲团上打坐调息,闭上眼,想的不是神仙道法,却都是香喷喷的大米饭、素烧豆腐、净油炒蘑菇,油炸花生米。
他咽了咽口水,暗自下了决心,待他出去之后,定要连吃三碗大米饭,好好祭一祭五脏庙。
“师兄。”窗户底下,传来一个小奶猫儿似的声音。
李清源低头一看,却是乔昙儿。
“你病好了?不在床上修养,半夜跑到这来什么!”他没好气地说。
“师兄,你饿不饿,我……我给你送吃的来了。”乔昙儿圆嘟嘟的一张小脸上,带着讨好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好多零嘴儿,杏脯,桃干,瓜子,栗子,林檎果儿,蜜煎樱桃,冰糖莲子,人面子。
乔昙儿是个馋嘴猫儿,不好好吃饭,最爱吃零嘴儿。他生的可爱,讨人喜欢,谁见了,都爱给他零嘴儿吃。甚至师父李珏每每云游回来,都给这个小九带些果脯糕点土特产,愈发惯坏他了。
唯有李清源不惯着他,每每看见了,都会板起面孔教训他几句:“都是你只爱吃零嘴儿,不爱吃饭,才会长不高,以后不许吃零嘴儿,没收!”
因而在李清源面前,乔昙儿都是把零嘴儿藏起来偷偷吃的。
李清源瞥见乔昙儿胖嘟嘟的小手,捧着他珍藏许久的零嘴儿,因他个头矮,够不到窗边,只能吃力地踮着脚,满心欢喜,像献宝一样献给李清源。
月色皎洁,如银纱般照耀在乔昙儿身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愈发清澈。
此时李清源的心,就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咕嘟一声,溅起了圈圈涟漪。“我不饿,你快回去吧,要是被别人发现了,连你也要受罚。”他的语气虽然依旧冰冷,却缓和了不少。
乔昙儿的脑袋耷拉了下来了,“唔”了一声,像垂头丧气的小狗儿。
李清源瞧见他这幅模样,心中大有不忍,鬼使神差地拿走了他手里的一颗冰糖莲子,别扭道:“咳……我吃这个就行了。你快回去吧。”
原来师兄喜欢吃莲子!乔昙儿面露喜色,咧着嘴嘻嘻笑着,屁颠屁颠地回去了。
李清源将那颗冰糖莲子放在嘴里,冰冰凉凉丝丝地甜,直甜到心里去。
从此以后,乔昙儿自己舍不得吃冰糖莲子,每每得了,都像献宝一样,给李清源。李清源素来不喜吃甜食,但不知是不愿拂了乔昙儿的好意,还是口味变了,他觉得那冰糖莲子,挺甜挺好吃。
……
时光荏苒,一晃便是人间七年。
青城山一带,都知仙师李珏收了两个徒弟,两个徒弟,性子却是天差地别,截然不同。
大徒弟李清源性格桀骜不驯,见谁都冷着一张脸。可是小徒儿乔昙儿整日笑嘻嘻的,见了谁都傻乐。
大徒弟李清源天赋极高,于修炼一途,日夜勤勉,精益求精。小徒儿乔昙儿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不爱用功,整日在青城山上闲逛,若是旁人不理会他,他还和山上的树木花草说话,一聊都能聊一天。
人要说起大徒弟李清源,都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自古英雄出少年!可若是说起这小徒儿乔昙儿,都摇摇头,说是个痴傻的。
唯有一点相似,这师兄弟二人生得都极好,李清源且不用说,身子愈发挺拔,浓眉大眼,仙风道骨,极为俊俏的一个后生。
那乔昙儿却是生得粉雕玉琢,大大的眼睛,纤长的睫毛,眨巴眨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是含了一层水雾,比那年画上画的童子,都还要可爱三分。
每每这俩师兄弟站在一起,虽然性格迥异,但谁见了,都称赞一声,真真像是谪仙人。
“师兄。师兄。”乔昙儿每日就跟个跟屁虫一样,整日跟在李清源后面。
李清源自是烦的不行,经常撇下乔昙儿,独自钻入青城山的犄角旮旯里躲清静,往往天黑才回去。
这日,他照例一大早就躲了出去,日落才回来,因怕乔昙儿又哭哭啼啼说不带他出去,特意再山上采了他爱吃的野果子回来。
待他回到观中,却没看到乔昙儿的身影,吃了一惊,天黑了,这小子跑哪去了?
李清源里里外外都寻遍了,也不见乔昙儿的身影,心中一动,便找李天佑李大鹏兴师问罪去了,怒道:“你们是不是又骗小九出去了?”
李大鹏被揍怕了,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连忙道:“不是我!我今日都没见到小九!”
李天佑冷哼一声,面露不满,“别每次找不到小九就来找我们,还有,你这是什么语气?你就是这么对师兄们说话的?”
“若是小九出事,我饶不了你!”李清源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二人,知道不是他们干的,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李天佑气了个半死,却丝毫拿他没办法,毕竟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
寻了一日,李清源在青城山下老张夫妇家中,找到了乔昙儿。原来今日这张老娘离世了,乔昙儿既认了她当养母,吃了她的奶,自然要过来奔丧。
李清源倚立门首,看到了乔昙儿。只见他跪在张老娘灵前,眼圈哭得红红的,粉嘟嘟的嘴唇紧紧抿着,强装坚强,一心一意地为张老娘念着《洞玄灵宝救苦妙经》,为她做法事超度。
乔昙儿平时看起来痴痴傻傻,没个正行,但做起法事来,却有模有样,比旁人,更要认真。
李清源站在门外,望着乔昙儿,觉得有些陌生,蓦然回首,十三年前那个尚在襁褓中,尿了他一手的小娃娃,已经长大了。
仔细想来,小九近来的确成熟稳重了许多,再过一年,他就能独自下山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怅然。
“师兄。”乔昙儿做完法事,站了起来,看到倚门而立的李清源,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嗯。”他淡淡“嗯”一声,“我们回去吧。”
夜深了,师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往山上走着。
“人真的很脆弱。也很短暂。”乔昙儿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复以往的欢快,很悲伤。
“嗯。”李清源知道他很难过,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一时之间,师兄弟两人都沉默了,冷夜寂寂,只有凉风吹过。
“师父让我照顾你。”李清源突然开口说道,口气很生硬。
“嗯?”
“所以没人能欺负你,你好好活着就行。”这是李清源唯一能想到的安慰人的话。
乔昙儿怔了一怔,看着站在高处的台阶的李清源,长身玉立,眉目清朗,带着一份少年独有的飞扬与傲骨。他痴痴看着,水汪汪的眼睛闪了一闪,嘴角弯了弯,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李清源,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乐呵呵笑道:“师兄,你真好!”
乔昙儿很怕黑,以前每每夜里上山,都死皮赖脸硬拉着李清源的手不放,但这仅限于他七岁之前。
李清源下意识地想要把他的手甩开,借着朦胧月色,却瞥见他哭得红红的眼睛,忍住了。
算了,就当是,最后一次。
乔昙儿也慢慢成长啦,小九虽然很甜,但并不是傻白甜哦,后面的重头戏,除了他和李清源的感情线,还有他的自我成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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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少年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