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业[杨戬] 第45章 择道（3）

孙悟空大闹蟠桃会，逃到下界去，犯下了滔天大祸。玉帝极为震怒，一方面，即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下界捉拿孙悟空。

另一方面，让王灵官率领五百灵官，彻查孙悟空的人脉关系，找到勾结同党，溯本正源，清理门户。

天庭有人怀疑，孙悟空闹着要当齐天大圣，其实就是冲着蟠桃去的。并且，有人怀疑天上的神仙与孙悟空有勾结，否则，区区一个猴孙，怎么会在短短数百年间，修为突飞猛进？是不是偷偷给塞丹药速成了？

所有的矛头，首当其冲指向启明殿。太白金星可是两度就向玉帝提议，招安孙悟空。启明殿也是极力促成这件事，甚至早早地就调查了孙悟空，他们这么积极，是不是另有筹谋？

李长庚是老神仙，他没有问题，难保他手底下的人不会动歪心思——这里说的，就是沈岫和乔昙儿。

毕竟，启明殿里的其他人，织女和伯蓉蓉，都是有跟脚的天生天授的神仙，她们压根就不屑于和孙悟空搅在一起。只有沈岫和乔昙儿这样没跟脚的神仙，才会为了前途，赌上一把。

负责审讯乔昙儿的黑白灵官是如此认为的，不过，他们也知道，乔昙儿只是一个半仙，分量不够。因而，他们只要让乔昙儿证明，沈岫和孙悟空有勾结，此案就可以了结了。

三日来，他们反反复复提审乔昙儿，来来回回地询问，目的就在于一个，那就是让他承认，沈岫指使他，去和孙悟空以及花果山的猴子勾结。

但无论问了多少次，乔昙儿都矢口否认。这让他们的审讯毫无进展，真是没想到，看似怯懦的小吏乔昙儿，口风竟然这么紧。

已经过去三天了，要是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王灵官可就拿他们俩是问了。黑白灵官对视一眼，决定今天定要让乔昙儿招供。

乔昙儿来了，这三日他吃不好，睡不好，极为憔悴，眼睛泛着红血丝，却闪着坚定的光芒。

白灵官“咳”了一声，决定先怀柔。

“乔昙儿，你的渊源我们也了解，你是灵瑞仙君转世，虽然今生是**凡胎，但你与道源颇深。如若你今次立功，我们向玉帝请奏，赏赐你一粒金丹，化去横骨，立升天仙。如此，岂不美哉？”

乔昙儿低着头，面如死灰，沙哑低声道：“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认？”

“呵，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救过花果山金丝猴的一条命。”

乔昙儿心中一惊，觉得不好，“当日的事，我——”

黑衣灵官一拍桌子，呵斥道：“我们问你，你就回答，是或不是。”

乔昙儿艰难缓缓地点了点头，“是。”

“你被混世魔王抓走，那金丝猴是不是也救过你的一条命？”

乔昙儿攥紧了双手，指甲几乎嵌到手心里，“是。”

“孙悟空被封为齐天大圣后，他是不是来找过你，给你送过花果山的鲜果。”

“是……”

“你是不是把鲜果分给了沈岫？”

乔昙儿抬起头，望着黑白灵官，他们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他的从牙关蹦出了一个字：“是。”

“行了，我们的问题都问完了。”他们站起来，准备离开。

“二位灵官请留步，我有要紧的事要交代。”乔昙儿的手已经出了血，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因为他的心，已经麻木了。

黑白灵官的审讯都有留影记录，乔昙儿料定自己说这句话，他们必定要留下来。

“哦？你终于肯说了？我告诉你，所有的证据我们都已经掌握了，你现在坦白，已经晚了。”黑衣灵官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乔昙儿低着头，嘴角冷冷一笑。这三天，他看清了天上尊神的嘴脸，狂傲，自大，奉行着自以为是的“正确”。

三日来，连番的威逼、利诱，为的就是让他拉沈岫下马。可沈岫从始至终，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沈岫感到不服，哪怕他的力量再小，也要去争一争！

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视死如归。

“两位灵官，当日孙悟空初次招安上天，后来因为嫌官职小，叛逃下界，对吧？”

黑灵官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启明殿招安孙悟空不假，可他叛逃的原因，是因为嫌官小，也就是说，是玉帝亲封的弼马温把他逼走了。”

黑白灵官脸上露出了惊慌的表情，“你……你在说什么！”

“孙悟空受封齐天大圣，你们说他监守自盗，可让猴子管桃园，无异于是让狼看羊，肉包子打狗。并不是招安逼孙悟空造反，而是因为，有人故意创造条件，让孙悟空造反。如果说孙悟空是把刀，那握着刀子的人，正是玉——”

“嗡”的一声，乔昙儿和黑白灵官所处的密室，陷入了一个极白光芒之中，乔昙儿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这正是遮天换日法术，王灵官的独门绝学。

……

纠察殿，密室。

王灵官大袖一卷，收了神通，站起来，倒了一盏茶，递给了对面的李长庚，呵呵笑道：“老李啊，你们启明殿真是人才辈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吏，胆子也这么大。”

李长庚脸色很难看，并不接王灵官的茶，王灵官笑了笑，也不在意，自己仰头喝了。

李长庚板着面孔，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灵官：“这件事，难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王灵官摇摇头，“难，你我都懂，总有一个人对此事负责。”

李长庚的脸上露出了衰颓之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叹气道：“唉，是我害了他。”

“谁料到，那猴子竟惹出这样的事来。”王灵官脸上也露出哀叹惋惜之色。

李长庚冷冷道：“猴子会惹出事，你我早就料到了，费尽心思把他弄上天来，不就是为了惹事吗？”

“太白金星，你言过了。”王灵官板起面孔，收起了那一丝哀叹惋惜。

李长庚沉默半晌，盯着王灵官，缓缓道：“这次搞这么大的阵仗，不光是为了这件事吧，是不是他查到了什么？”

王灵官不语。

气氛有些僵。

“唉，我对不起他师父……”李长庚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拂尘，扶额痛惜。

王灵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虽是个好苗子，但太执着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天上。”

李长庚颓然叹息，“劳你通融，让我最后和他单独说会话吧。”

王灵官没有表态。

李长庚有些恼火，“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没错！难道这点要求你都不肯吗？”

见到昔日同窗老友发怒，王灵官的态度也放软了些，“老李，你情绪不要那么激动，只要他肯认下，后面一切都好说。你爱护他，难道我就不是吗？过去我明里暗里，提携他那么多次，你不都看在眼里吗？”

只要他肯认下，李长庚闻言，心中冷笑一声，那么大的罪名，一旦认下了，还能有回旋的余地吗？可他是天上的老神仙了，心里明白，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孙悟空是玉帝的一枚棋子，沈岫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大局套着小局，算计来，算计去，人人都是棋子，有赌必输，谁都逃脱不了算计，谁都逃脱不了天命。

李长庚登时觉得，这九重天上的神仙，当的实在是索然无味。

当年，他和王灵官同年飞升上界，立下誓言，说要坚守本心，为天下苍生谋福，当一个顶好的神仙。数千载后，他贵为启明殿殿尊，受下界百姓香火供奉，忽然迷茫起来——

他缓缓道：“老王，你说，这九重天上，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神？”

“一心一意的神。”王灵官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的犹豫。

……

尘埃落定后，王灵官准许了李长庚探视的要求，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密室之中，李长庚和沈岫相对而坐，一个是启明殿殿主，一个是勤恳踏实的下属，有朝一日，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最后一面，真是万万没想到。

李长庚很颓丧地坐在椅子上，茶凉了，也没人想要添水。

他嘴边胡须颤抖着，开口道：“小沈，我原本想着，孙悟空本事大，若能招上天来，多少能制衡天上那些个神，可是，没想到，孙悟空的本事太大了，他们也太容不得人了。我……唉……这次是我决策失误了……”

一向运筹帷幄的李长庚，此时罕见露出了败意，他虽是老神仙，却是低估了孙悟空的能力，也高估了那些人的下限。

沈岫静静听着，面色平静，说不上愤怒，没有悲伤，就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唉，我对不住你啊小沈，我对不住你师父的嘱托。”李长庚的眼圈红了，看上去，倒有几分真情。

“殿尊，我明白的。”沈岫平静地说道，眼神清澈，就像一面看不见任何杂质的镜子。

李长庚张着嘴巴，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没有脸面再说下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沈岫的肩膀，“你有什么心愿吗？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会为你去办。”

“沈岫了无牵挂。”

李长庚默然，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他也该走了。

“乔昙儿——”沈岫对着李长庚的身影，突然开口说道，“他与此事无关，我担心他会不会受牵连——”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受牵连，我向你保证。”李长庚保不下沈岫，却还是能保下一个乔昙儿。

“但他的性子，不适合待在天上。劳烦殿尊日后为他寻个机缘，回到凡界，当个地仙，让他远离这天上的是非吧。”

到末了，沈岫还在为别人做打算。

李长庚叹了口气，“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到。”

沈岫淡淡一笑，似是再无牵挂，闭上眼，整个身子沐浴在夕阳之中。

那是从一个窗子里透出来的夕阳，稍纵即逝，密室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可惜，实在可惜。

李长庚望了沈岫最后一眼，心中反复念着这句话，哀叹一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