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黛是个任性的孩子,父母无条件地爱她,只是她很狡猾,会把这份任性藏在好学生的外表下,早早学会了用乖宝宝的身份掩饰真目的。
英语补课落下了太多课文没背,她干脆逃课和同学一起写作业,美其名曰和同学互助学习效果比补课更好,妈妈埋怨了几句之后就给她停掉了补习班。
看不上追求自己的男生,但正直虚荣的年纪,借口也冠冕堂皇。以学习为由拒绝,还不忘祝福对方学习越来越好。直到男孩为了她努力学习考上好学校成为一段校园传说,妈妈知道后只是欣慰地笑了笑。
学了多年钢琴之后认清了自己是个毫无天赋的音乐白痴,以想把心思专注在学习上为由停止了练习,父母也只是帮她把钢琴挪到了家里的角落,时不时替她擦拭灰尘,珍视孩子的“特长”。
所以,16岁因为那年疯狂迷上影后曼俐突发奇想要去考电影学院时,她和父母说的是文化课够好了觉得没挑战,要把这条未知的星途作为终身奋斗的事业。
她没想到父母会反对,第一次没达到目的,她选择了最幼稚的方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不说话不上学。
于是,爸爸妈妈妥协了,光荣榜上常年有名的喻黛,突然隐没了踪迹,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艺考生。
十几岁的少女,顺风顺水惯了,还没有意识到考上电影学院是她任性年岁的最后高光时刻。
小时候喻黛觉得自己什么都有,聪明美貌,普通中产家庭绝对算过得滋润,可这一切在电影学院根本不值一提。
电影学院不缺美人,更不缺手握资源自带背景的美人。就算她学得更好,外形更适合,排戏的时候老师敲敲桌子就把她换成了背景板。
可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父母已经给了她所有的爱,剩下的只能靠自己了。
于是,她开始练习武术,开始跑剧组,哪怕是一个背景板,只要有机会被看见,她都会立刻到场。
那个任性的少女,也逐渐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她会分享自己在预告片里一晃而过的镜头,但不会告诉爸妈为了这个镜头她在水里泡了一天,被全剧组的工作人员忘记;她会臭屁地展示品牌方赞助的首饰,但不会说走红毯时掉了一颗钻,她偷偷在夜深人静时趴在地上找了三小时;她会汇报每一年的工作成果,但会隐去那个拍了大半年结果被资本换角的女二。
幸运的是,她开始被看见了。
水里泡一天还生龙活虎,制片人下部戏有个强健的女角色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红毯表现力超群,珠宝商立刻和她敲定了代言;演技自然工作认真,不甘一直被资本裹挟的导演下部戏找了她做女一号。
一切都好起来了,观众缘好、业内有口皆碑,喻黛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时,只要她想,就心想事成,所有的努力只差一座奖杯肯定了。
所以当她接到《眠》的剧本时,一眼看出这个本子就是冲着拿奖去的,当即下定决心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这部戏。
影后的奖杯,她要一座一座拿到手,她要回头望时,不后悔自己踏出的每一步。
直到那一天,那个冬至。
冬至是喻黛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往年只要有时间,她都会回去陪父母一起庆祝,可这次她得留在剧组。
导演要求很高,一个镜头NG个20多次很常见,有时候一整天就拍了一个喝水的镜头,拍到喻黛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演戏。
“妈妈,我今年可能请不了假回去和你们一起过冬至了。”电话这头的喻黛很愧疚。
“傻孩子,这不是你的梦想嘛,工作最重要,冬至每年都过的,这个角色的机会不是每次都有。”电话那头的妈妈还是很温柔。
“那我给你们订餐厅。”喻黛吸吸鼻子,提出补救措施。
“好~好了宝宝,早点去休息吧,照顾好自己哦,爸爸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开心。”妈妈心疼女儿工作辛苦,催促她去休息。
独自在外不管多坚强,听见妈妈的声音喻黛就会不自觉鼻子酸酸,趁着哽咽的声音被听出来之前,她匆匆挂了电话。
后来她一直很后悔,如果那天收工以后没有突然给父母拨去视频通话就好了。
她的电话打过去时,爸妈正在小区里散步。虽然女儿挣了不少钱,但爸妈还是住惯了从前的房子,他们总觉得那里才是家。
妈妈乐呵呵地跟她展示爸爸送的项链,喻黛不免得意地说是自己给父亲出的主意。
喻黛:“所以,四舍五入也算你的小棉袄送的。”
喻母:“宝贝女儿长大咯,妈妈很喜欢。”
喻父有些吃味,“你这孩子人不在眼前还跟我抢老婆。”
喻黛也不相让,“喔,跟我炫耀你老婆喔,论血缘我跟妈妈跟亲呢。”
父女俩拌起嘴来像三岁小孩,妈妈看着自己最爱的两个人,一个在身旁,一个在屏幕里,虽然隔着距离,一家人的心却始终在一起。
喻母:“宝宝,你今天拍戏累不累呀?”
“就是就是,”喻父也停止了打趣正经起来,“宝宝你在剧组冷不冷啊?”
屏幕里的喻黛摇摇头,和小时候摔跤以后嘴硬说不疼时的表情一样臭屁,“不累,也不冷,今天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日子,不会有悲伤和寒冷。”
喻黛眉飞色舞地说着,喻母看着孩子笑着,连眼角的鱼尾纹都是幸福的,“就你会哄我们开心。”
喻黛忽然又低下头,似乎有些委屈,“可惜这样美好的一天,没有陪在你们身边,妈妈,你不会生我气吧?”
“傻孩子,”喻母说着眼眶也不自觉湿润了,“妈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不是说好了吗,这部戏拍完你要把金枫奖……”
喻母的话语突然中断了,喻黛听见两声闷响,猛地抬头只见镜头一时间天旋地转,然后是一声又一声的惊呼,碎乱的脚步东一脚西一脚踩下。
“喂,喂?”
“爸?妈?怎么了?”
“你们摔倒了吗?”
“爸爸?!妈妈?!”
“有人吗?能听见这里吗?”
“发生什么了?!”
她忧虑的问候被掩盖在杂乱的人声下,她焦急的呼喊被遮掩在慌乱的人群中,直到最后她绝望的求救笼罩在黑夜里,最后一丝微光都堙灭,她终于听清了。
——砸死人了。
好无力。
在喻黛以为最幸福的日子,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死在了她的眼前。
亲耳听着一切发生,所有的一切只在一瞬之间,就发生在她可视可闻的一瞬,但她所有的绝望与呼号,都被禁锢在方正的屏幕之下,无人听见她的悲歌。
原来现代科技是如此的残忍,慷慨地让她见证,又吝啬地将她阻隔,她试着伸出手,无法替爸爸妈妈擦去血迹,无法抱住他们问是不是很痛,无法跟上救护车,听爸爸妈妈说最后的话。
她不该,一切都是她不该。
她不该低头,她应该盯着屏幕就能提醒他们躲开。
她不该给他们打视频,他们就不会站在那里和她说话。
她不该给他们订餐厅,他们就不会那个时候还在散步。
她不该留在剧组,她应该回去陪着他们。
她不该听他们的一直住在旧房子,搬去新别墅就不会有高空抛物。
不不不,一切的根源是她不该任性要做演员,那她就不会现在和爸爸妈妈分隔两地。
对,都是她不该,都是她的错,都是她一手摧毁了全家的幸福。
成长原来真的是一瞬间的事。
只需要一瞬间,她就能学会向前来吊唁的亲朋致谢,学会一个人跑各种机关部门从方方面面确认父母的死亡。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拥有一张纸,离开的时候也是一张纸,轻飘飘地却刻着最为沉痛的事实,提醒活着的人他们来过,但已经永远地离去。
等喻黛回过神,她已经体面地处理好了父母的后事。
她的平静令身边的人害怕,像是一汪深潭,无人知道底下是深渊还是寂静燃烧的火焰。
剧组给她放了长假,经纪人和助理时时刻刻守在她的身边,她是那个时候学会难过的时候反倒去安慰别人的。
只有一次,琪琪看见她半夜蹲在阳台上低声哭泣,脑袋深埋在衣袖里,紧咬牙关妄图用柔软的布料塞住悲伤的荆棘,那副样子与其说在哭,不如说更像翻江倒海地呕吐。
这段表面风平浪静的丧假持续了一段时日,直到负责办案的警察通过采集整栋楼的DNA,最终确认了用烟灰缸砸死她父母的凶手。
说来可笑,一对年轻的夫妻,为了如何庆祝结婚纪念日而争吵,激烈争吵下先后向窗外扔了两个烟灰缸,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正在庆祝结婚纪念日的中年爱侣。
那两个烟灰缸像是沾染了主人的怨气,得不到幸福就毁掉别人的幸福。
据说警察找到那对夫妻时,他们早已各自奔逃,再见面时只剩相互指责,他们后悔吗,害怕吗?
当然有了,他们后悔被找了出来,后悔没有全部推卸给对方,后悔砸中了女明星的父母,搞得他们逃也逃不掉,以及害怕可能面临的刑罚。
庭审前,喻黛只远远地见过他们一次,那对丑恶的嘴脸从此成了最深的梦魇。
她不再责怪自己,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想起妈妈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要把金枫奖拿回家。
她回到了剧组,她变得比以前更会演戏了。
只是,她不敢再回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