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秦小白就拉着沈衔青往东瑞门赶去。
“老师,陛下找您干什么?还有师父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时间尚早,宫门还没打开,两人便窝在马车里聊天。
“啊,我也不知道。至于你师父,他就是你师父,什么身份不重要。”
说罢,朱红的宫门就缓缓从内向外打开,夹道一路延伸,一眼竟望不到底。
沈衔青现在没有官职,穿不了朝服。所以只着一袭淡绿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腰带。
除此以外,在无其他。
沈衔青身姿挺拔,步子不紧不慢,似九天之上流泄下来的青云。
在那抹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秦小白便拉紧马缰,调转车头,惊起风沙一片,黄土飞扬,遮住少年面庞。
秦小白先回了车行,辞了活计,就回了侯府。他虽然不知道秦淮之是什么身份,但他能感觉到在府上,秦淮之是主事的人。
秦小白拿不准秦淮之的身份还是因为他们不住正房,而是住在东厢房。
不过有什么关系了,至少他们三个在一起就对了。
……
秦小白十二岁被秦淮之救出来,待他如亲子。
虽说一开始秦淮之总是板着脸,听他要学武,秦淮之也面无表情,可是秦淮之会在鸡鸣之际就将他拍醒,起来扎马步。
后来,发现自己不是习武这块料,便想着读书去。
秦淮之照样不在意,但是会将他拉扯到沈先生那读书去。
秦小白觉得自己师父是不开心的,他看得出来秦淮之虽然年纪不大,可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满是沧桑和疲惫。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秦淮之明显有些了生气和活力。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师父和老师绝非池中之物,日后肯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不过没想到竟如此之快,但是似乎看起来,他们以前就是勋贵。
秦小白甩了甩头,将这些念头打散之后。开始考虑起梁振的事。
听沈衔青的口吻,梁振大抵是卷入政治争端中了,看起来这事牵扯甚广,绝不是秦小白能掺和的。
所以秦小白担心归担心,也只能自顾自读书去了。
……
皇宫夹道透着股初春的寒气,沈衔青跟着带路的宫人沉默地走,寂静无声。
三元殿中,皇帝已经在批阅奏折了,今天虽然不用早朝,可同样是事务繁多。
“陛下,沈衔青来了。”一身着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子的人呵着腰对御座上的男人说道。
“让他进来吧,朕倒是许久未见他了。”一封诏书下去,便是七载光阴。
三元殿雕花的宫门缓缓打开,沈衔青低着头踏入宫殿。
“草民叩见陛下。”说罢,便向上首的皇帝下跪磕了头。
“不必行此礼。”
“草民不敢得陛下如此礼待。”沈衔青抬起头,但依旧是跪着的。
皇帝也不再强求,而是沉声说道:“此次洛阳旱灾,可是你解决的?”
“草民不敢冒领功劳,只是在粥厂开放前,接济了邻里。”
“哦?朕可不记得你有这么多钱。”皇帝不疾不徐地说道。
“想起来了,当年户部李岩贪污,你也牵扯在内。”
皇帝说罢,沈衔青抿嘴,接道:“当年之事,草民家中既已抄过了,堪堪五十两。此次买粮的钱全是从平安侯府账上出的。”
皇帝一副了然模样,听着沈衔青继续说。
“此前,我于平安侯爷有些恩情,这次是我请他帮忙的,不过侯爷对此事不太上心。”
“哈哈,淮之那孩子能欠什么人情,你且说来听听?”
“侯爷收了个徒弟,便找我教书。”
“他那徒弟是不是今年考试啊。”皇帝问道,虽是询问,可他笃定得很。
“是,此子名唤秦小白。”
皇帝突然疾声呵问道:“那你觉得,他有罪吗?”
沈衔青怔愣片刻:“私以为他无错无过,但理应按大沂律法审!”
听了这话,皇帝蹙着的眉舒展开了些,饮了口茶,笑道:“今天敢在朝廷选贤举能之所做手脚,明日……”
“明日是不是要在朕侧卧之榻上动些主意了?”
御座上的帝王目露寒光,高高在上,主掌天下的生杀大权。
沈衔青沉默地磕了个头,没说话。
“沈衔青,朕问你,你恨朕吗?”
沈衔青咽下口唾沫,脖颈随着喉结微微颤动一瞬。
“为臣,我怨己身受无妄冤屈,恨远志不得。为民,则不恨。”
“若无陛下清明之治,便无天下能人志士出头之日。”
皇帝不禁抚掌大笑:“你对朕倒是坦诚。”
“那你觉得现在大沂真的政治清明吗?”
听了这话,沈衔青背后瞬间冒出细细密密的薄汗。
此问才是这次召见最关键的事,若是答得好,从此平步青云,若是答得不得圣心,便是万劫不复。
“太祖自开国以来,一直是外患不断,此是大沂不得富强之基,然陛下励精图治,虽有天灾,边境不稳,但百姓较昨,还是相对和乐的。”
“陛下虽不能和三皇五帝比肩,但为大沂呕心沥血,是百姓之福,是社稷之幸。”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沈衔青言辞虽然不激烈,但在空荡的大殿久久没有消散。
“沈沉舟,你变了。”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了,沈衔青迎着皇帝沉沉地目光起身,走出了三元殿。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沈衔青顺着宫墙下的阴影出了这座金灿灿的殿宇。
沈衔青确实变了,七年前的他断然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而皇帝将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却还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他怕极了有人对他不忠不义。
沈衔青回了侯府才敢长舒一口气,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既然皇帝知道秦小白他们是清白的,所以到底谁是幕后主使呢?
沈衔青想了许多,可终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几日,圣旨终于送来了。
沈衔青想着自己会被分到六部,再不济还是在御史台混着。
所以诏书念出来的时候着实让他震惊了——翰林院侍讲学士。
而且诏书上说沈衔青不必参与文史修撰、编修等,只需教皇子读书。
翰林院非一甲进士不得入,虽然沈衔青符合圭臬,但侍讲学士这个职位不该是他一回京就能当的。
唐寒等人也将皇子教得很好,若沈衔青进去,皇子讲师必然会被舍掉一个。
沈衔青思绪纷飞,一团乱麻。
日落西山,秦淮之也从外面鬼混回来了。
“你在想啥啊?”秦淮之塞了口肉,继续道。
“你就不能像小白一样,傻呵呵的,书读的还是单纯点好。”
秦小白咧着的嘴立马闭上了,呆呆地看着他们。
“书…读的单纯点好。”沈衔青重复了一遍。
刹那间,满腔疑惑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党争!”沈衔青啪一下放下筷子。
随即又摇头:“不对,不对。”接着无意识地拾起筷子,吧啦着饭。
现在的他还不太了解如今官场局势,只是隐隐怀疑着什么。
“你疯了?不爱吃别吃。”
吃完饭,三人坐在院子里聊天。
沈衔青没怎么说话,目光悠远地看着别处。
“小白。”秦淮之懒懒地叫着旁边剥水果的少年。
“哎!”
“你打算怎么办,要师父给你走个门路吗?户部怎么样,喜欢不。”
“不行哦,我要去考试的。”秦小白严词拒绝了,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康儒殿上。
“好吧。”接着陷入了长久寂然。
天光渐散,秦淮之收拾了一下桌上零嘴壳子,就想着回屋去了。
突然,沈衔青问他:“大皇子多大了?”
“可能十几岁了吧,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他接着说道:“好久没见那孩子了,明天进宫瞅瞅他去。”
沈衔青沉思片刻,急忙道:“我同你一起去。”
那一瞬间,他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眼睛亮莹莹的,似满天星光撒下,落入了清水湾。
“那我明个一早,就让阿炤去宫里递名帖。”
第二日正午,他们二人就被请进福佑殿了。
崇仁帝膝下只有两个皇子,一位公主,皇子皆是皇后所出,那位五岁的小公主是德妃所出。
大皇子宋宜嵊时年十七,好诗书。二皇子宋宜礼今年十三,早慧。
然太祖立下规矩,皇子四岁就必须离开生母,到南所这住着。一是培养皇子独立的能力,二是防止外戚把持朝政。
所以现在偌大的南所只有两位皇子。
秦淮之和沈衔青先是行了一礼,便入了座。
两个皇子还是没有摆脱稚气的年纪,南所也少有人可以和他们肆意玩闹。
但秦淮之来了就不一样了,他本身就是个爱玩的主儿。
不多时,他们就打成一片了。
正巧南所东院那边有个鸟窝子,以秦淮之为首的几人,直接就爬树给它掏了。
“要不我们给它养着吧?”宋宜嵊看着缩在一团的雏鸟。
秦淮之拨弄着盛着幼鸟的绸布说道:“能养活你们就养着呗。”
“阿幸,你觉着呢?”说着看向旁边的宋宜礼。
那个孩子好像没什么存在感,闻言笑着说:“皇兄想养便养着。”
旁边宫人正想说什么,宋宜礼眼神一瞥,摇了摇头。那宫人只能缩回了脖子,不再说什么。
秦淮之絮絮叨叨地和宋宜嵊讲着养鸟的秘诀。
沈衔青看着一旁极少说话的宋宜礼,便将他领到了院子里。
“二殿下。”
“嗯。你就是我们以后的老师吗?”
“是,今臣有些疑惑。”
“说吧。”宋宜礼捏了捏眉心,似是厌倦。
沈衔青理了理思绪,问道:“唐翰林和陈祭酒,您更喜欢哪位?”
宋宜礼倒是愣住了。
这些天,许多人都来盘问过,连许久没见的父皇都来过两回,所以宋宜礼也大概了解了一些事情。
所幸的是,宋宜嵊并不知道这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瞒得很好。
“望殿下不要隐瞒。”
宋宜礼沉默片刻,说道:“唐老师更喜欢皇兄些……”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心眼没这么多,就也实话说了。
“那殿下喜欢读什么书。”
“《汉书》吧,皇兄更喜欢《诗经》。”
可能宋宜礼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管别人问什么,都习惯带上他皇兄一份。
似是知道所有人都只在意皇兄,没有人会在意他一样。
沈衔青心中有些许了然,道:“谢殿下解惑。”随即双手交叠,行了一礼。
等他们回了大殿,正听见宫人说:“殿下,夫子布置的《左传》还没抄写。”
宋宜嵊只能蔫蔫地放下小麻雀,起身往右殿走去,碰巧看见门外的沈衔青。
“现下宫门也快落锁了,下官就不扰殿下了。”
“也是,你们俩好好读书。还有你,少做点其他事情啊,多听夫子的话。”秦淮之对着宋宜嵊说道。
“知道了!”宋宜嵊气鼓鼓地头也不回就走了,宋宜礼急忙追上去,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殿门口。
沈衔青和秦淮之也赶着侍卫落锁前,离了皇宫。
“大殿下平时爱干些什么事啊。”沈衔青和秦淮之并肩在街上走着。
“他呀,爱写点诗文,文绉绉的,读不明白。”
沈衔青默了片刻,才道:“那我晓得了。”
“啊,你晓得啥?”
沈衔青四顾张望了下:“回去说吧,人多眼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