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也就这么混着,秦阿四照常去拉车,沈沉也找了个私塾,当了个启蒙先生,一年也能赚个十多两银子,不过交完税钱,剩下的也不多。
一天,秦阿四要拉批货到常山去,他嘱咐沈沉道:“柴都在东墙那堆着,食材在火房里放着,菜别做多,不要浪费。”此去少则两月,归期未定,他怕沈沉一个人在家饿死。
反正他是没见过沈沉下过厨的,他在便他做,他不在便由小白凑合做些,最后他思忖片刻,肉疼地掏出块碎银子,道:“若做不了饭,就去外面吃点。”
沈沉点头,也叮嘱道:“你途径梅花山时小心些,那边听说有流匪,避着些。”秦阿四笑应着,但显然没当回事。
秦阿四哼着小调,骑着驴车便上路了。青山绿水相和,沿途美景万千,“若是沈沉过来,指不定要提笔写个百八十首诗来。改日带他来玩玩。”
不过……他并不知道,沈沉不善词赋。
而沈沉下了学,便去了茶馆。秦阿四好酒,而他喜茶,不同的是沈沉他从不赊账。
他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撇撇茶沫子,翩翩君子模样,不像是小城里出来的,倒像是京城矜贵的公子爷。
茶馆清净,这时却传来喧闹声,只见一群人中走出来一个壮年,着绸衣,腰环玉,可就算打扮得雍容闲雅,也掩盖不住他的市侩气息。
“不知陈老爷又有何事?”沈沉见面前男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语气难免微凉。
那人笑得满面春风,一副无事献殷勤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却又夹枪带棒:“沈先生还不清楚?我们已是第五次来寻你了,古来三顾茅庐,沈先生排场竟如此之大?”
“都说了,贵公子天资卓越,沈某学识浅薄,无从教之,望另请高明!”沈沉蹙着眉,但依旧保持着礼貌。
那人的笑容一顿,再咧起嘴角时,不免变得阴险,手中折扇不停地晃着:“沈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沈沉听了这话,竟也哼哼地笑了起来:“恐吓我?”他觉得面前的男人很好笑,他虚活三十多载,这是第一个如此嚣张的。
“陈老爷要是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沈某奉陪!”沈沉站起身来,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挤开围观的众人,扬长而去,也就没看见那陈老爷眼中的狠厉。
要说陈老爷为何有如此底气,他可是省里皇商,这地方盛产软布丝绸,在前几年也混上了皇商的位置,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
而他三番五次来找沈沉,是因为秦小白中了解元,而他儿子考了几次,连个秀才都混上。
陈家也不懂,自己开出每年五十两的薪资,沈沉还不知好歹,端着读书人的清高。而他儿子又不成器,头疼啊。
他们家光有钱,可商人地位并不高,若想获得权势,除了去贿赂官员,那就只有让家中儿郎做官去了。
而沈沉直接回了家,给自己做了碗红糖阳春面,他会做饭,不过秦阿四愿意下厨,那他也懒得去做了。
他算算时间,起身出了门,桌上剩下个没洗的碗。
城东巷内,家家炊烟四起,忙着做饭。唯有一家书铺冷清寂静。沈沉迈进门槛,轻声唤道:“苏木?”
只见内屋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先生!”像是和沈沉很亲昵一般,一路小跑到他身边。
“君子者,其仪不忒。”沈沉笑着对苏木说。自从苏木跟了他,也没少告诫苏木要稳重,可苏木依旧改不了小孩子心气。
苏木道:“先生一来就教训我!”
“对了,先生这次来作甚?你好久都没来了,你教那秦小白,吃力又讨不着好。”苏木抱怨着。
沈沉也不扯别的了,脸色一凛,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木,道:“你且去告诉监郡御史方南州,官商勾结,欺压百姓,问他管是不管!”
烛光映在他脸上,竟隐隐发光。苏木怔愣片刻,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沈先生。
“好,何时去?”苏木没问为什么,他向来不会质疑沈沉的决定。
沈沉双手一兜,老神在在地说:“等我被抓了,你就立马去。”
“先生是又惹什么麻烦了?您在京城就……”没说完,只留一声叹息。
沈沉倒没觉得有什么:“我不与人添烦,但麻烦来找我,那我也没法。”
“不早了,我先走了,上点心,估计就这两天的事了,不然我还要在牢里多呆会。”沈沉嘱咐了苏木一句,便朝门外走去,他还着急回去洗碗呢。
他晃晃悠悠地踱了回去,还没跨进门槛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有些意外,官府效率何时这么高了,果然财帛动人心呀!
“啧,碗还没洗。”沈沉颇有些遗憾。
“就是他!”一个青衣濮头的捕快拿着一张画像,指着沈沉说道。
转眼便跑来三个捕快,扯住沈沉的胳膊,他一吃痛,缩了下身子,那捕快以为面前的文弱书生居然想不自量力地反抗。
随即大步向前一脚蹬在了沈沉的小腿上,沈沉闷哼一声,被他们压着跪在了门槛上,都不用看就知道,膝盖绝对好不了。
“敢问壮士,沈某何罪之有?”沈沉咬着牙问道,他倒想看看,到底能给他按上何种罪名。
“等你到了牢房就知道了,别磨蹭了,带到县衙去!”那人不答,只是对着他的下属怒喝道。他也不知道,只是一个时辰前,县太老爷把一张画像给他,说上头要抓这个人,让他立刻去,别误了时辰。
上头吩咐下来的事,办好了,无事发生;办不好,那可有罪受了。
所以他不想和沈沉多有纠葛,只想快点了事,早些让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沈沉也不找没趣,只一瘸一拐地被他们拽着走,颇有些狼狈。
没多久一小童跑进书铺,告诉苏木城南教书的沈先生被抓了!苏木听了,暗叹沈沉的料事如神,也没忘给那小童塞了几个铜板。
这是苏木邻居家的小孩,到了读书的年纪,可家里没有余钱供个读书人,也没空管个半大孩子,所以他就只能走街串巷地帮别人干些活,看能不能挣些外快,补贴家用。
苏木让他帮忙盯着点城南,没想到才一个时辰就传来了消息。
苏木收拾了铺子,熄了烛灯,闭上门就往官衙跑去。
官衙路远,光靠他跑过去,估摸着也要半个时辰,那时早就下衙了。但是他在路上连头驴子都没遇到。到的时候,官衙里冷清得很,只剩下个守门阿爷。
“老丈,麻烦您通报声,小人有事寻监郡御史方南州大人!”苏木凑近对那白发老人说道。
“咳,衙门有律,酉时后闲人免入。”那老人大半天才看清面前的人,抖了抖胡子说道。
“请您通融通融,小人实在是有要事相告。”苏木皱起眉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老翁还是摇头,嘴里念叨着“不让进,不让进”。
苏木暗骂一声:“真是泥古不化!”
苏木也懒得和老人扯了,跑到向东百步左右的榆树围墙外,扯着嗓子喊道:“方南州方大人在否?”
一片寂静……
苏木没法,本想继续喊,却听见墙里头瓮瓮地传来一声:“在!”
他大喜过望:“能否请方大人出来,小人有要事要报!”说罢便跑回官衙门口。
那大爷看见他,正欲呵斥,却见官署里走出来一个男人,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后生胆大包天,居然扰了那些官家人,于是就干脆两眼一闭,不看亦不听。
苏木拜揖,恭谨地说:“小民拜见御史大人。”该有的礼数自然是不能少的,这些御史最重礼法,他是见识过的。
方南州将气喘匀,扶住苏木的胳膊把他搀起,问:“现已是下了衙,你来何事?”他向来对人和善耐心,不然沈沉也不会让苏木来找他。
“小民斗胆叩问大人,官商勾结,陷害百姓,大人管吗!”
苏木这番话,让方南州愣了一瞬,刚刚还是谦卑的年轻人,此刻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仿佛是被苏木嫉恶如仇的态度震惊住了。
“管!御史本就有纠察百官,拨乱反正之职。”
苏木此问,方南州也有所感慨,因为现在有些御史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事。大沂王朝这颗掌监察的参天老树的根已经开始烂了……
“你且细细说来!”方南州看起来比苏木还着急。
方南州带着苏木进了官署,从他任地方检察御史以来,便一直住这,一则上值方便,二则住着不用钱,毕竟御史的俸禄并不太高。
“请大人查明真相,换沈沉一个清白。”苏木和他说了些自己知道的事情。
“这沈沉是你何人?”方南州思忖片刻,问道。
“额…是我好友。”
“好,天色已晚,你且回去休息,方某定会给你个答复!”方南州向来一言九鼎,对苏木如此说,便是要将事情查个底朝天了。
苏木还在为沈沉的事情奔波之际,沈沉已经悠悠闲闲的在县牢里歇着了。
算算时间,以方南州那谨慎的性格,这事短期是结束不了的,所以他起码要在这待上个三四个月,官府的冗杂他还是知道的,层层上报,又是一步步流程。
“嘶,早知道把碗洗了。”他现在十分后悔。
他听着狱卒喝酒谈笑声,竟倚着墙睡过去了。
醒来不知何时,牢里不比外头,大食会晚一些,所以现在估摸着也才刚日出。
沈沉边想着,边看着对面牢里的人,因为那边的人盯他很久了,眼神仿佛淬了毒一般,看得他有些心里发毛。
狱中不辨日夜,只凭吃饭时间判断日头。而沈沉进来的第十几日,对面男人很少吃饭,但眼神依旧犀利,沈沉有些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
“你……再不吃,馒头要凉了。”沈沉好几日未说话,张口时声音沙哑。
那人不理,偏过头去。
沈沉不是什么知难而退的人,便又问道:“您当过兵,嗯……应当是漠北那道的吧?”沈沉三两口将馒头解决了,又抹了把脸,自他进来,就没洗过身子,这一抹,手上便沾了些灰尘。
那人回过头来,眼神不再尖利,反而有种历经沧桑的悲凉。
沈沉道:“左右牢里无趣,交个朋友?”沈沉算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但他心里装着事,便总是觉得烦躁。
至于装的什么呢:碗没洗,秦阿四回来看见,他要挨骂的。
那人冷哼一声,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沈沉耸肩,便躺在了茅草床上,轻吟着:“洛中何洛洛,冠带自相索,无人介我呐。”
但是他说错了,此时方南州正在调查这件事,而远在中牟的秦阿四也在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