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后花园的茶树新抽嫩芽,碧色连天。
裴俞风穿着一身孝服,懒懒倚在书架前,声线慵懒如檐角垂落的玉珰:“春桃,你抖什么?”
春桃素色襦裙下摆沾着泥点,慌忙伏地叩首:“家……家主恕罪!”她额角沁出细密汗珠,透过雕花窗棂望去,正见叶湘怡缓步而来,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五官清秀如出水芙蓉,只是眉眼间攒聚一股忧愁。
叶湘怡行至裴俞风身侧,盈盈福身。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搭上她纤细的手腕,微微一用力,她便惊呼着跌入他怀中。
淡雅的茶香混着龙涎香萦绕鼻尖,裴俞风薄唇几乎贴上她耳垂:“哪有家仆胆敢请主家移步偏院的?”
他漫不经心的指着春桃道:“你,去将他唤来。”
叶湘怡闻言,俏脸绯红,瞬间明了裴俞风之意,这是要携她以此等姿态去见齐明。
成何体统!?
更不要说说爹爹尸骨未寒。
叶湘怡强压下心头怒火,贝齿轻咬下唇,柔声道:“夫君,齐明终究是外男,岂能踏入妾身闺房?”
裴俞风浅笑一声,反问道:“哦?”
她自然知晓裴俞风用意——父亲新丧,叶家茶园岌岌可危,这桩婚事本就是场交易。可此刻被他揽在怀中,听着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竟生出几分恍惚来。
“他来请妾身移步偏院,即使夫君不在,妾身自会让春桃去请夫君一同前往。”叶湘怡轻撑在裴俞风宽阔的胸膛之上,面颊泛起红晕,羞涩难当,“叶家脱困,全赖夫君之助,妾身不愿夫君再因妾身与齐明之事起疑。”
她身姿柔若无骨,如受惊小兔般怯生生地望着裴俞风。
如此佳人,又刻意讨好,言语温婉,吐气如兰,哪个男子能不动心?
只是眼前这男子,虽身体僵直,目光却如炬,似要将她看穿。
叶湘怡眨了眨眼,似害羞一般别过头去。
眼神藏不住情意,如此深沉的目光下,叶湘怡生怕自己露出破绽。
这是她见齐明的唯一机会。
裴俞风面色如常,直起身来,在叶湘怡脸颊上轻啄一口,道:“走,去见齐明。”
偏院位于后花园西隅,四周围着青竹篱笆。
齐明见二人携手而来,脸色微变。
“湘怡。”他目光扫过裴俞风,喉结滚动着拱手,“裴家主。”
叶湘怡素手轻提裙裾,:"齐大哥。"她腕间银镯与裴俞风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裴俞风忽然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腰间软缎:"齐兄既是我夫人旧识,日后便唤我妹夫罢。"
叶湘怡微微颔首,轻声道:“齐大哥。”
裴俞风始终紧握叶湘怡之手,目光锐利,话中带刺:“湘怡既已嫁入裴家,那我便也随她唤你一声齐兄。”言罢,他自然地揽住叶湘怡的腰,语气平和:“还望齐兄莫要见外,唤我妹夫即可。”
齐明盯着那只环在叶湘怡腰间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二字:“妹夫。”
他眉头紧锁,似是赌气一般闷声道:“湘怡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在这后花园中嬉戏?有一次你爬树摘茶花,险些摔下。”
“记得。”叶湘怡感受着腰间大掌的温热,声音平静,“那次多亏齐大哥接住我。”
裴俞风的手指在她腰间微微收紧。
齐明继续道:“还有那年采茶季,你非要学炒青,不小心烫了手,叶伯父在茶园忙碌,还是我给你上的药。”
两个男人对视而立,剑拔弩张。
叶湘怡深知齐明心中有怨,但此时并非意气用事之时。
为了叶家,她不得不嫁给裴俞风;为了叶家,她不得不讨好裴俞风。
毁约改嫁,是她的错,但为了叶家,她不后悔。
所以,齐明,放下吧。
我护住了叶家茶园,今后你依旧有着不菲的收入,无需再入赘,娶妻生子,如此度过一生,亦是不错。
这些话,是叶湘怡反复推敲,准备亲口向齐明致歉的。
但她没想到,会是在如此情境之下。
裴俞风在场,叶湘怡只能盼着齐明能懂她的心思。
“齐大哥待我如亲妹,叶湘怡一直铭记于心。”叶湘怡打断他,抬眼直视,双眸如水,却平静无波,“如今我既已嫁入裴家,往事就不必再提了。”
“齐大哥若看上哪家女子,也差人来裴家知会一声,小妹替你去说和。”
眼前女子墨色长发挽成时兴的随云髻,不见华丽珠翠,一身粗麻孝服也弄难掩盖出水芙蓉的气质,不用过多粉饰,便美艳动人。
她真的嫁给别人了。
齐明低头喃喃:“是啊,伯父也去了,我也不必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偏院一时寂静,微风轻拂,飘来一阵草木清香。
叶湘怡轻声问道:“齐大哥这是要去哪?”
齐明朝着叶湘怡抱拳道:“年少情谊仍在,在叶家,一草一木入眼皆是经年回忆,不过徒增伤心罢了。”
叶湘怡只觉腰间力道又重几分,裴俞风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齐兄好记性。”他忽然将叶湘怡往怀里带了带,声音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冷意,“不如留下继续当茶师?日后我与夫人有了孩儿,还要唤你一声齐叔呢。”
齐明脸色霎时惨白,手指攥得发青:“裴家主好气量。”
“哪里。”裴俞风神色自若,“齐兄与湘怡兄妹情深,我自然要成全。只不过齐兄好生见外,还是唤我妹夫吧。”
“兄妹……”齐明咬牙重复,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湘怡,这还你赠给我的。”
叶湘怡刚要接过,裴俞风已先一步拿在手中。打开一看,是枚褪色的平安符。
“多谢齐兄保管。”裴俞风将平安符收入袖中,“时候不早,若齐兄仍执意远行,我和湘怡一同送齐兄出城。”
“不必,”齐明深深看了一眼沉默的叶湘怡,扭头离去。
叶湘怡本想留下来守灵,但平安福在裴俞风手中,自己只能跟随一同回来。
回程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帘上金线绣的并蒂莲随风轻摆。
叶湘怡偷眼望向裴俞风,见他衣摆下方沾着一片竹叶,忽然伸手去拂。
裴俞风却猛地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夫人这般关心旧情人?”
叶湘怡偷眼看他,轻声道:“夫君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裴俞风冷笑,“不过是个平安符。”
叶湘怡扯住他的袖子,抬眼解释道:“我想了一路才想起这平安符的来历——是我五岁时去庙里自己求的,庙里的大和尚说这个祛病免灾,我便买了一袋,自己歪歪扭扭缝上平安二字,见人就送。若是夫君不信,大可去问问我家下人,是不是也有一模一样的平安符。”她仰起脸,“夫君若不喜欢,扔了便是。”
裴俞风盯着她看了半晌,从袖中取出平安符,仔细别在她腰间:“既是你的东西,好好收着。”
叶湘怡轻笑,马车晃晃悠悠回到裴府。
马车停靠,裴俞风先行下了车。
叶湘怡再次问道:“夫君不介意?”
“我介意什么?”裴俞风扶着叶湘怡下车,并不看那双眼清澈见底的笑眼。
他转身继续走,语气硬邦邦的:“反正日后孩子要叫他叔叔。”
叶湘怡小跑两步追上他,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两人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厮匆匆来报:“夫人,家主,齐茶师……他走了。”
叶湘怡望向窗外,青翠依旧。她轻声道:“知道了。”
裴俞风冷哼一声:“舍不得?”
叶湘怡主动环住他的腰:“是在想,若不是夫君保下叶家茶园,我怕是也要远离故土,北上谋生。”
裴俞风哼了一声,格外受用。
他伸手捏了捏叶湘怡柔软的脸颊,如上好绸缎一般的触感让他心神熨帖。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主院走去。
行至一半,却听到墙根下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夫人回门带了好大一笔银子?”
“确是如此!闻说夫人昔日曾许配人家,乃是一姓齐的茶师。终究还是背信弃义,攀了高枝……”
“五岁丧母,嫁人当天就克死父亲,简直晦气。”
“谁说不是呢。”
裴俞风面色阴沉,冷声问道:“各位倒是好生清闲。”
“何人在此喧哗?”一个新来的婆子,胆大妄为,竟出言讥讽,“她既做得出这等上不得台面之事,便该有胆量担当。”
“你且住口!”一位侍奉裴家多年的老仆,急忙出声制止。
这声音,这语气,一听便是家主。
即便这只是场利益联姻,家主对叶家女并无多少情意。
可她如今,好歹也算是裴家半个主子。私下里议论议论也就罢了,偏生被家主撞个正着,谁还敢如此放肆?
“确实敢作敢当。”裴俞风晃晃悠悠地从阴影中走出,那几个婆子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家主饶命!老奴……老奴知错了……”
“掌嘴。”裴俞风冷声下令,“每人三十。”
言罢,他扭头看向叶湘怡,只见她眼眶微红,泪光盈盈,似是随时都会落下泪来,轻唤一声:“夫君……
裴俞风见她这副泪眼婆娑的模样,与在家中处理事务时那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干练模样大相径庭,心头莫名地一紧。
“我们回去。”他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