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春 第1章 第一章

月色朦胧，屋子里却是烛火荧煌，挑起暖帘，入目便是一张楠木黑漆描金方桌。红梅插瓶，上面摆着一摞摞的字籍，伴着紫金香炉，瑞烟如云，香气袅袅，而罗列在一旁的翡翠银丝围屏，更是衬得屋子犹如仙境。只是屋子里混杂着浓郁的苦药气味，经久不散，隐隐有盖过香炉烟气之势。

而这药味正是被屏风挡住的里间传来的。

青绢白帘纱帐垂落在雕花的红木床沿边，精绣鸾凤金丝软枕儿上轻轻搭放着一只如玉般纤素的手，软枕上却丝毫不见塌陷，一时分不清软枕和手哪个更轻些。

女子穿着沉香色对襟衫儿，半身盖着水绿色云锦凤衾，侧头睡在床间。乌云半绾，似散未散，细细两道蛾眉直入鬓云，容颜未施粉黛，形消体瘦，花朵般的人儿如今跟黄叶相似，透着藏不住的孱弱病气。

看着床上的人儿双目紧闭，檀口微抿，似在睡梦也不能安稳。

陈玉洲将手中药碗放在床头桌几上，忍不住唤出声：“婠儿……”

听到声音，女子眉间微蹙，缓缓睁眼。只见床边站着一人，长身玉立，腰系金镶带，穿白鹇锦衫，显得既清雅又沉稳。

见她醒了，陈玉洲面露喜色，便在她床边坐下，极自然地握住林婠露在外面的手，觉得有些凉，便将手塞进褥子里，慢慢絮叨起来：“可觉得冷了？近日是有些凉，你身子又不好，过两日我再差人去紫云阁给你添置两件白鼠氅子和绫袄儿，病了这么时日，怕是也闷坏了，我知道你受不住这般——”

“滚出去。”

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即便虚弱也掩饰不住冷淡的声音既无情又充满了憎厌。

漆黑的瞳仁凝着陈玉洲堪称温柔的脸，直到那张脸出现一丝僵硬，林婠便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静默了许久，林婠才觉得那样要生吞活剥她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像是一声叹息，耳边再次响起舀起汤匙的声音，接着微凉又带着呛人的苦味递到了她唇边，“今日我令厨房煎药时，往里添了几块冰糖，去了些苦味，该好入口些。”

林婠不曾睁眼，抬手便拂去她唇边的汤匙，药汁汁溅了些出来，打湿了耳边鬓发。随后传来衣料窸窣声音，一股带着浓郁脂粉香气的帕子，开始轻柔擦拭起她被打湿的发丝。

那股陌生的，属于女子的脂粉香气，像是寒针般不断扎着林婠的心，本来还有些血色的唇，浮现出霜一般的苍白。

陈玉洲如同未觉，依然若无其事地用温和的嗓音说着话，为她忙前忙后。这幅情景，似乎是她一直不知好歹，无理取闹。

“为夫知道婠儿还为之前的事生气，可为了身体，也不能不吃药，乖些。”

待到汤匙再次递到她唇边，似乎已忍耐到极致，林婠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在昏黄的烛光下，投出的目光显得有些清冷。

“你还要折辱我到几时？”

“我现在这副模样，不都是拜你所赐，你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陈玉洲无奈一笑：“婠儿，你病糊涂了，我是最不想你有事的。”

“好好养病，快要到收秋茶的日子了，茶庄和铺子还等你拿主意呢。”

林婠冷笑：“有你在，还用得着我吗？”

随后她垂下眼睫，淡淡道：“我到底是病了，还是遭家贼暗算，你我都心知肚明儿。”

陈玉洲舀着汤匙，静默不语。

“你跟柳茵茵两个狼狈为奸，就盼着我早点死，好吞了林家，过你们的快活日子去呢。我这废人……不过比死人多口气儿罢了。”

而说到最后，喉中似有铅石堵住般，林婠望了眼被衾，那下面藏着她早就没有知觉的双腿，有些麻木地闭了闭眼。

当年林婠依着父亲临终前的意思，招了陈玉洲为婿，却不想是引狼入室。从前她掌着家中前庄铺大小事务时，陈玉洲表面上至少恭恭敬敬，做事尽心尽力，为人又内敛谦逊，林婠便也逐渐放手，选择了信任，只盼陈玉洲能与她一心，将林家守住，延续世代的家业。

但自她意外摔断腿后，陈玉洲便彻底断了她与外面的来往，美其名曰让她安心养伤，可她是断了腿，一辈子也好不了了。在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事实后，想要寻陈玉洲商议以后的打算，可一直跟她身边伺候的侍女红娥告诉她陈玉洲出入勾栏院，与院子里的一位姐儿柳茵茵宿了好几日。

林婠不是不知晓这男子的劣根性，陈玉洲也不例外的，可到底还有几分寒心跟恶心。但即便如此，考虑前庄铺子还要靠他打理，却也咬牙忍了。那时候她才慢慢察觉到，有些事冥冥之中已开始变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红娥就被陈玉洲以看护她不力为由，领了牙婆子发卖了。

从此她如同断了臂膀，孤立无援，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再到如今的强弩之末，回天乏术。

陈玉洲留着她的命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为了她手里剩下一间铺子。

如今林婠唯一放心不下她的幼弟林元夕。父亲去世后，她娘才发现已有了两个月身孕。这也是她苟延残喘到如今唯一的牵挂。

那间铺子，也是林婠打算等元夕大了留给他的。只怕她现在一死，以陈玉洲的性子，她不敢奢望他能善待元夕，更遑论让元夕守住这间铺子。

林婠想在她死前，为元夕打点好一切，否则她真的没有脸面去见爹和列祖列宗。

想到这里，林婠撑着手边绸枕儿，试图起身。陈玉洲见她这样，便俯身去扶她，没想到却被林婠一把攥住衣袖。

“陈玉洲，大爷，你行行好儿，我只问你夕儿如何了，你好生待他，今后我死了也便是做了野鬼也不来缠你，由你和哪个女子如何斯缠。”

陈玉洲瞥了眼攥着他衣袖的手指，纤细苍白，即便用力到微微发颤儿，但他只要想抽出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

记忆中那般清冷高傲的女子，此刻也软了语气不得不低头向他哀求。

为商，若遇到对家，缓慢周旋，有来有往势均力敌，为上；若先露颓势软肋，则必败无疑，为下。

林婠已经输了。

陈玉洲看着她，哪怕是病容，未傅粉施朱，比以往神弱了几分，反倒清丽动人，惹人心生爱怜。心里有微微的麻痒，下一刻便抬手掐住她的下巴，触感细腻如鹅脂，仿佛手心里是握了块软玉般，叫人爱不释手。

“夕儿我会打点……”

“大爷，大爷——”

话音未落，屋外便传来小厮的声音打断了。陈玉洲细一分辨，听出了来人是谁，便松了了手，朝林婠安抚地一笑：“婠儿不要多想，先将身体养好才是要紧的。”

说完，也不看林婠的表情，便转身走了。

林婠心中涌起不安，忍不住朝外面望去，直到暖帘被陈玉洲掀起，屋外便传来小厮惊慌的声音，陈玉洲立即将暖帘放下，走出去喝道：“你这贼奴才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若扰了奶奶，少不得让你吃些板子！”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隐隐约约只听到几句告饶的话，但伴随着脚步声远去，交谈声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再归于寂静。

林婠听出来了，那是一直跟在元夕身边伺候的书童春儿，如此慌张只怕是跟元夕有关。

但现在院子上下的奴仆，能被收买的都已被陈玉洲收为己用，不能收买的都让他打发撵出去了，她即便想问个话儿，从那些奴才嘴里撬出来的十句也有九句是假。

她心里的不安扩大到了极致，郁结堵得心口疼痛难忍。恍惚间，林婠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身影，若是他在，或许可以帮上她几分。

可很快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人当初偷盗家财，人赃俱获，还是她亲口命人撵出去的。

她这是病急乱投医，糊涂了。

林婠看着藏在被衾下的断腿，早就已经麻木的心又开始抽疼起来，她泄愤般捶了几下，恨陈玉洲，也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