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春寒料峭。
隔了道绛纱琉璃罗幌,虞芮便远远地望到里头略略佝偻的身影。
除却已嫁作人妇的大姐,她的几个在家的兄弟姊妹们都在堂内,躬身垂手,乖乖听着祖母的教诲。
祖母年事已高,青丝尽数灰白,玉簪挽成高髻盘在脑后,看上去却格外精神矍铄。
“嫣嫣,过来过来。”
虞芮刚到堂上,正打算找个犄角旮旯坐下,祖母笑呵呵地朝着她招手。
她信步上前,一双素手被祖母握住,暖融融的。
“冷不冷?不过刚到辰时你出来做什么,没什么要紧事儿回自个屋呆着暖和。”
老人家看似嗔怪又委屈的语调,激起虞芮内心的一片柔情。
她就势依在祖母的身侧,一股子古朴的檀香幽沁,“祖母,嫣嫣不冷。晨凉,倒是您要多保重身体。”
祖母抚了抚她的额角和眉眼,以一种看透她的语调感叹:“你这孩子,冷也说不冷。”
“我不是吩咐下去,准你不须请安,今日怎折腾自己,难不成是谁又欺负你?”
虞芮顿了一会,才道:“...没有的事,祖母。”
听这话,老人家脸色明显不虞。
扔下翡翠拐杖拢过虞芮,对着堂下叫喊道:“你们谁又欺负嫣嫣?是不是没把我这个老太婆放眼里?”
堂下的众人迷茫,皆不敢作声,唯表叔一家孩子的表情像是知道点什么。
虞芮抚着祖母起伏的胸口,待她气息缓和些,道:“祖母,没有人敢欺负我,我只是有件事要和您商量。”
“大夫人在普陀寺吃斋念佛三个月......”
“应是已改过自新...不如让大夫人回家罢,想必三妹妹和四妹妹也念记大夫人很久。”
听到这话,堂下,大夫人宣音婉所出的三姑娘和四姑娘霍然抬起头。
祖母注视她,皱了皱眉,“吃那么多佛饭,也不知道给你道声歉,这算哪门子改过自新。还是依我的主意,什么时候肯丢下面子好好认错,什么时候谈回家的事。”
“安你的心,这事,祖母给你拦着。”
祖母大概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对堂下道:“都给我听仔细,大夫人的事你们谁都不许去烦二姑娘,都安生,不然一起收拾包袱滚去寺庙!”
这番话下去,堂下虽有怨意,皆畏缩不敢言。
老祖母这么说,自然没有人再敢触她的霉头。
请安结束后,虞芮在老祖母处多留一会。出来时,却仍能看到三姑娘虞芷和四姑娘虞蓉在近旁水榭搭话。
“祖母总是偏心二姐姐,你说,哪家人不是让着小的?她是嫡出,我们也是嫡出——凭什么祖母那么宠她。”虞蓉抱怨道。
“凭她母亲是长公主呗,公主下嫁,天子引路。她母亲就算死了,我们虞侯府还要仰仗着虞芮的光。”
话中尽是刻薄之意。
虞芮听见这话,直直地朝她们走去。
面带弧度却语气呛人,“我为什么要让着二位?”
“大家都是同一回做人,祖母疼我,不疼二位,那…二位真惨。”
虞芷气得脸红,“我母亲很快就回来。你且等着!只你会演戏才哄得祖母欢心,你就不怕有一天真面目被揭穿,到时候看你能依仗谁,哼!”
吵不过虞芮,虞芷气呼呼地拉着虞蓉跑了。
虞芮也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不过没有回自己屋中,经过昨日的惊险,她还是不太放心谢随。
正巧鸳鸯递上查到的卷宗,回禀:“姑娘,您让我找的那个宁夕岚,我听说,今日她找上了世子府。”
这个,虞芮早有料到。她不言地翻阅卷宗,果然系统所言非虚。
这位假的宁夕岚是个孤儿。
她本名唤娇娇,无姓,也不知此名是怎么来的。
和真正流落民间的宁夕岚一同寄养在十五里开外小村庄的一户人家。
那村庄地势险低,每逢汛期都要发一次洪水。
在三年前,娇娇已经把真正的宁夕岚推入汛期河水中,谎称是被洪水冲走。
其实是娇娇看到来寻宁夕岚的人,起了不轨之心。
他们穿着显贵整洁,寻一个带着天水碧手镯的女娃娃。
娇娇因为宁夕岚不肯把手镯给她,便蓄意杀害她,偷窃手镯逃离村庄。
而后,装作乞丐在宁府附近流窜,近些日子被宁大人发现,以为是自己寻觅多年的亲生骨肉,将其安置府中。
“人证物证属实?”虞芮兀地问一句。
鸳鸯如实答道:“村庄的村长,知道娇娇手臂处有一块乌青胎记。娇娇的养父母也能辨别出两人。明珠正带人看住。”
证据确实没问题。
但骤然听鸳鸯一说,虞芮心里觉得那村长有点蹊跷,却还是点了点头,“那便好。”
既然谢随转醒的消息传开,想必宁府业已做好打算。
“玉钏、鸳鸯,去世子府。”
世子府今日格外‘热闹’,世子府守卫将路封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在柳下桥头张望。
虞芮初到时,宁尘飞正在请宁夕岚回家,两人僵持不下。
宁尘飞苦口婆心地劝,但跪在地上的女子死活不依,口口声声称:“要世子还她一个清白。”
虞芮晓得谢随性子,好心得像个活菩萨。若是宁夕岚不依不饶下去,谢随真有可能应下。
想到这一处,她再也坐不住。
命鸳鸯拨开轿辇的熟锦流苏帘,只身走下去,世子府的人都认得她,步步后退,忙给虞芮让路。
她目光触到宁尘飞,微微施礼便跳开视线,视线搜罗一阵,并未看到谢随。
心中一沉,宁夕岚闹这么久,难道谢随自始至终没出现过?
“虞二姑娘,真是让你见笑。”宁尘飞不好意思道,踩着步子朝她走过来。
虞芮浅笑掩饰尴尬,问道:“宁大哥没看到世子么?我来找他的。”
“不曾。”
“竟没想到她有胆量闹到世子府来,家父让我叫她回去,可真是难办。她这么出格,家父居然还能原谅她。”
宁尘飞无意中感概道。
这番话却让虞芮记起在卷宗中看到的,有意无意答了句:
“或许是心中有亏欠。”
世子府前的路通向临玉街。
街上白杨树高挺正郁,府里青梅树枝干延展,穿过外围矮墙的镂刻花样空隙,伸到虞芮眼前,青翠欲滴。
若无宁夕岚这档子糟心事,正是春风和煦好时节,虞芮觉得可以酿些青梅果酒,在家中备着待客。
正是愣了一会神,临玉街东头来个膏梁子弟,骑匹高头白马,姿态肆意风流。
虞芮所行车辇停在临玉街西边,那人刚好是迎面而来,撞进虞芮的眼眸。
身上织金月白劲装,单手控缰绳,姿态颇为轻易,连腰间蹀躞别着的紫木雕金弓箭,也随着马匹的晃动在风中摇曳。
而那双含情眼更是横行霸道,只需往那里一摆,便不容置喙地占据虞芮所有目光。
他倒是爽。
哪家好人刚恢复就大清早出去骑马。
正常人不会。但如果是谢随,好吧,她也能接受。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和人群,目光遥遥相望。
虞芮不知,此刻谢随心中甚是庆幸,万幸只是此段距离,马力可及,而非生死。
那双占据她所有的狐狸眼,此刻满心满眼地也只有她一人。
谢随后仰停住马,凤眼里盛满笑意:“芮芮怎的来我这府院,找我何事?”完全在状况之外。
仿佛故人从未变过。
虞芮看着谢随都能骑马,自然无须担忧他。
正欲开口,却被宁夕岚抢先一步,“世子殿下,求您怜悯,给夕岚一点名分。”
此话一出,宁尘飞首先发难。
“休得胡言,你给宁家蒙的羞还不够多?你看哪个宁家人向你这般不顾及体面!”
“我本来就是私生女,宁家以我为荣过吗?你们不就是一直把我藏着掖着,不敢见人...你凭什么现在开始埋怨我丢脸?”
话毕,“啪”地一声,一个清脆的巴掌响起。
“疯了!胡言乱语什么!”
宁夕岚毫不留情回怼的态度,让在场的人皆吃了一个大瓜。
叮咚一声,系统的声音响起:提醒宿主,系统检测到,有关宁夕岚身世的人物正在向我们靠近。
这声音是从虞芮身后传出。
殷宛眉果然也来了。
虞芮眉尾轻抬,可惜这一次她来的晚些。
她挪着步子走到宁夕岚面前,漫不经心道:“你说你不在乎宁府的脸面,那是不是有一种可能...”
虞芮粲然一笑,“你根本就不是宁家人?”
“你不是真正的宁夕岚。”她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娇娇!”
人群中跑出来一对哭天喊地的中年夫妻,在虞芮的示意下,无人敢拦。
两人上前揽过宁夕岚,抱成一团哭,时不时还喃喃:“我苦命的孩子!我们还以为你被山贼拐了!怎么都不给家里递个消息。”
宁夕岚烦躁地抽开身子,“什么娇娇?我不认识你们。”
眼底却划过一抹心虚。
她用力抓中年妇女的胳膊,急切道:“我叫宁夕岚你懂不懂?我姓宁!是宁府的女儿,你认错人了!”
女人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女儿不肯认她,忍着悲痛连连点头。“好…对,你不是,你不是。是我老眼昏花。”
正是时,一个脚步虚浮的人影也闯进来,口气略带威胁:“娇娇,你爹娘有可能认错你,但是我绝对认不错.....”
虞芮看着这个举止佝偻又猥琐的中年男子,不禁皱起秀眉。
她观察到宁夕岚听到这个声音以后,身体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的手臂三寸处,有一乌青月牙胎记...”
他不由分说上前拉起宁夕岚的胳膊,蛮横用力地往上拉,直到衣袖遮挡不住小臂,露出上面的胎记。
宁夕岚疼的出声,汗水浸透薄衫,但是也没有反抗的动作。
同方才宁尘飞当街对骂的形象截然相异,似乎不像是一个人。
虞芮突然觉得,自从这个村长出现以后,娇娇便放弃抵抗。
娇娇的养父母见此,也只好说出来原委:眼前的宁夕岚,确实是他们的养女娇娇。
兹事体大,从娇娇爹娘来后,世子府守卫便轰散看戏的人群,所以目前这些真相,知道的人尚少。
“等一下。”宁尘飞正欲请宁大人来时,虞芮拦住他。
“有些蹊跷。”
她目光移向那个面若邋遢的村长,“你是如何得知娇娇的胎记?”
村长满不在乎道:“自然是因为娇娇是我的亲生女儿。”
一语震惊。
“你把自己女儿卖了?”
虞芮蹙着眉头不能理解,一村之长,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这么做为了什么。
“那有什么,打她骂她都行,家里没钱,难道还要养着这个赔钱货?还算她机灵知道自己跑回来,只不过不肯认我。”
说完他又愤恨地用力往后折了折娇娇的手臂,不满骂道:“这个犟妞,还敢攀龙附凤,就算老子今日杀你,你也是老子女儿!”
“尽出来招惹是非,看我回去不把你腿打断!”
娇娇的叫声惨烈,虞芮闭了闭眼,不忍卒闻。